芝兰玉树(87)
在燕京也已经四年了。清醒过来之后,再看自己在疗养院里做的那些手工,写的那些字,很多都与燕京有关,照顾着他的护工也说,他会在失控时哭闹着要回燕京,睡梦里也很多时候都在呢喃着燕京。
燕京这个地方承载着他巨大的执念,可林一航不知道是为什么,自己也觉得荒诞。回来了之后,问题也没有答案,心绪好像永远无法平息,时间就这样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空虚里流逝,后来,连窒息的感受也成为了铭刻在身体上的一种习惯,他竟也能和其他人一样,看起来好端端地活着。
但如果认同遗忘是自我的保护机制,林一航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要承受内心的空洞里永无止境的寒风——
就像现在这样。
雪越下越大,抱团的雪花因着体温被融化逐渐浸透了发丝,林一航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傻站在这里,只是苦中作乐地想要试图分辨,体感和心里哪一边要更难受些。
直到,一把伞举到头顶,罩下一方雪松味的荫蔽,背后的寒风被遮挡,若有若无的热度像幻觉一般,从身后靠近,迅速将他包围,不可思议地搭建出一个相对完满的小世界。
林一航有一会儿没有动,偷偷嗅闻着这股信息素的香气,明明挥发的浓度应当是恪守了在约定俗成的社交礼仪范畴内,他的心率却不受控制的乱了。
连带着,他的思维也变得错乱,眼前一闪而逝了许多抓不住的碎片,颈后的腺体甚至感到幻痛,仿佛那里的皮肤曾被穿透过,注入了夏天、欢笑、心动恋慕和无尽的思念,连接成一片广袤的雪松林。
游离的眼神无端停在一名经过的路人手牵的德牧身上,林一航克制住莫名的战栗,声音很轻地,像是失去了自己的意识,脱口而出:“威风。”
身后传来Alpha低缓的声音:“威风已经不在了。”
可是,威风……是什么呢?
还未来得及思考,浓烈的悲怆已经涌了上来,林一航的视野顿时一阵发黑,紧接着,不好的预感升腾,林一航感觉自己正处于失控的边缘,下意识咬紧了齿关,手探进大衣的口袋想要翻找药物,肢体却麻痹了,全然不听从大脑的指令,身子脱力般向后倒,被Alpha扶住了。
“林一航!”察觉到异常,秦铮也难免紧张,刚买来的雨伞脱手滚落在地,转而抱紧了怀中这具瘦弱僵硬的身体,目光反复扫视Omega梦游一般苍白木讷的脸,“你怎么了?听得到我说话吗?”
林一航很难立刻给出回应,甚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感官里的声音很远,并且被扭曲成一种可怖的声响,换作以往,他会立刻应激开始发作,但也许是长时间以来的治疗真的有所成效,他竟然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只是很费劲。
“药……别……”
别碰我,我有可能会伤害你。
眼眶迅速开始发潮,在林一航意识到之前,眼泪就已经滚落了,但也仅是一颗,他好像听到有人叫他别哭。
好像,他还答应过别人,要少哭,尽量不要哭。
“我……”
对不起。
他还想要表达什么呢?他好像无法接受自己会伤害到面前这个素不相识的Alpha,也很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这副难堪的样子。
只是这个Alpha完全不听从劝告,依旧固执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并且迅速从衣袋中翻出了药物,焦急地问:“用量?”
林一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用额头碰了一下他的锁骨,又费力地碰了两下。秦铮几乎是立刻会意,取出三粒按入他的嘴唇,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唯恐他吞不下去,好在林一航这次并不严重,意识还算清醒,药总归是下去了。
见效很快,但有副作用。林一航恢复自主行动能力的瞬间,浓重的困意就压了下来,连开口说谢谢都很困难,只是红着眼睛望了一眼与自己相拥的这个Alpha,心想着自己果然还是不适合出门,以后出门一定要听劝带人,意识就将要陷落了。
最后的感知是,Alpha正将他打横抱起,然后黑暗中的一切颠簸起来,Alpha好像正抱着他发足狂奔。
……以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事。
封存的过往隐约洞开,流露出大雨下枝干嶙峋的槐树,那张阻隔贴翘起了一角,少年Alpha的球鞋踏在石板路上,溅起水花。
那时举伞的人是他,生怕Alpha被淋到,因而伞压得很低,将他和Alpha的脸全挡住了,但没有人在意,只是在那条窄路上跑着,扰乱了沿街的檐下不断垂落的雨串,初生的兰草香气和雪松交织在一起,在两人的笑音里渐浓。
真好。
林一航感叹地想。
第56章
还是夏天。
绿,到处都是浓酽的绿,常青树在这个季节的日光下绿得近乎发黑,盘山公路上没有一丝风,云却在天际缓慢拖行,赛车的引擎咆哮着,一路飞驰,时速无限逼近300码,视野中蛇形蜿蜒的道路边缘出现虚影,两侧的丛林像是两团摊开的,被涂抹成怪诞色块的深绿色颜料。
少年Omega坐在车内,目光望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前路,看起来沉着,扣进坐垫的手指却泛出死白。
这种表现显然不会令身旁独眼的Alpha开心,但他仍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用一种阴柔的口吻,“不打开看看吗?我送的订婚礼物。”
感觉就像是有某种爬行动物游过皮肤,少年Omega并未掩饰脸上的厌恶,抱着对抗的心理依言打开了那个包装得精美的礼盒,然后视线定住,垂下的长睫也纹丝不动。
绒布内衬的礼盒,装的是一只染血的塑封袋,这只钢笔原本镶嵌有蓝宝石的笔帽已经丢失了,敞露着锋利的鎏金的笔尖,干涸的血渍凝结在分叉处,看起来和枯掉的劣质墨水也没有多大差别。
这个人的愉悦好像从来都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
带着一群拥趸从他身边招摇而过,留下无意义的嘲弄和冷眼时;在器材室逼迫他脱掉自己的衣物,在他表现得恐慌和屈辱时;把他逼到无人的茶水间,欣赏着他的怯懦,强行将他的手引到身下时。
所以,当少年Omega的面孔失去血色,在高速行驶的车内化作了一尊似乎马上要崩碎的偶像时,独眼Alpha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像是一个得到了餍足的亡命徒。
世间就是存在着这样纯粹的恶,所以寻常普通才会被人们定义为一种幸福。
良久,少年Omega动了,动作近乎是慢条斯理的,纤长优美的手指剥开封条,做工精良的钢笔物归原主,再次躺卧在他的手心。
他端详着笔尖,侧颜看上去仍像是没有生气的偶像,气质却在短短的片刻间变得截然不同,会让独眼Alpha装着义眼的左眼眶感到幻痛。
改装的赛车第一次降速了,在少年Omega娓娓的话音里。
“宋翊,林家的风评是不是很不好?我好像听说,在长辈的圈子里,很多人都觉得,林恒是个疯子,”依旧是一颤不颤,少年Omega的两片眼睫宛如蝴蝶静止的羽翅,“所以,没什么人愿意招惹他。你们家好像也是,这是不是我们引以为豪的特质?”
“你看,即使肢体残缺,你也敢和从前一样,把车开到极速,即使因为这支笔,瞎了一只眼睛,你还是敢把它送给我。”
“订婚礼物?”少年Omega偏过头,第一次正视了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夫,满脸冷然的嘲弄,看上去却煌煌,贵不可言,“你对我做出的一切,都会让你感觉有趣和快意吗?”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我也是一样的,当我把这支笔戳进你的眼睛的时候。”
少年Omega只是举起了笔,车辆就晃动了起来,驾驶者技艺不精,已经无法控住这匹失控的烈马,他们冲破了护栏,一头扎进深绿色的山林,一些并不茁壮的树木充当了缓冲,最终变形的车头嵌在了一棵两人合抱的杉树上。
奇迹般的,两人安然无恙,却是又一场噩梦的开始。
血腥气弥漫的标记,像是一场战斗中的较量,所幸愚蠢的敌人早已经递出了武器,在凌辱的过程中捂着血流如注的腹部倒下了。
一片浓荫里,少年Omega像一名罪人一样开始慌不择路地逃亡,赤裸的脚掌踏过腐殖层和绿苔,渐渐变得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