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玉树(2)
也就几秒的事儿。这细胳膊细腿儿的人哪里跑得过狗,没几步就被扑倒在地上,蜷成一团,捂着脸边哭边抖。名叫威风的德国黑背伸出满是涎水的大舌头舔他,他哭得更凶了。
秦铮刹了车,校服衣摆扬起,人向前冲了一下,长腿撑住地面,淡淡喝了一声:“威风。”
威风欢天喜地地转过来,像是才知道这是自己的主儿似的,汪了一声,抬起狗爪子在他裤腿上摁了几个梅花印,秦铮不轻不重踹了它一脚,掀起眼皮子看地上瑟瑟发抖的人:“没事儿吧?”
那外来户缩着没应声,仍捂着脸小声地哭,秦铮听着有点儿烦,心里却生出几分愧疚,把车顺着墙根停好了,弯下.身去捞人,威风在旁边扑腾着乱转,他冷声把威风喝远了,又耐下性子,放平了语气:“行了,别怕,狗跑了。”
那外来户这才抽抽噎噎着把手挪开,露出一张哭得发红的脸,竟是长得跟画儿似的,五官极出挑,长长的眼帘湿漉漉地抬起来,目含水光,鼻头微微蹙着,可怜兮兮地咬着红红的嘴唇,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又闪躲着回避了,撑着地面要爬起来。
秦铮这下不只是愧疚了,他觉得自己挺有罪恶感的,伸手托着那根仿佛一用劲就能撅折的小臂,把人拉了起来。外来户约莫也是觉得丢脸,用沾了灰的手胡乱抹了一把泪,脸上顿时跟花猫儿似的,哑着嗓子小声说:“谢、谢谢……”
那手臂上的肉软绵绵的,骨头摸着也不硌,秦铮有些不自在地撒开手,装没事儿人,“狗不是关院儿里吗,怎么跑出来的?”外来户低着头,蚊子嗡似的说了句什么,秦铮没听清,看着他拍身上的灰,视线向下,落在他裤子上——
膝盖那儿蹭破了,布料贴着肉,一丝丝渗着血。
秦铮心想,得亏老头不在,这要是给老头儿看见了,自己的皮也得掉一层。他清了清嗓子说:“跟我走。”眼睛虚着那伤口,又有点不放心,“能走吧?”
外来户倒是不娇气,点头跟在他后面,一瘸一拐走了一截,才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是谁?”
秦铮觉得这外来户挺逗的,都不知道他是谁也敢和他走。他想起家里老头在电话里的一番耳提面命,就收起了逗他的心思:“你要住的那家的人,我爷爷应该交代你了。”
外来户不知是怕生还是本就话少,只是怕疼地吸着凉气儿,又点了点头。秦铮腿长,想着家里药箱的位置走了几步,一回头才发觉人已经落后了许多,正担惊受怕地看着不远不近跟着的威风迈不开腿,便拧着眉头退回去,弓下背拍了拍自己肩膀:“上来,我背你。”
外来户脸红了,嘴里念叨“不用”,秦铮肚子饿得咕咕叫,没什么耐心跟他扭扭捏捏,强行把人背了起来,颠了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重。”
“你,你叫秦铮?”秦铮一直起身,外来户就紧张地扒住他的肩膀,大腿也夹着他的腰绷紧了,“我,我叫,林一航,谢谢你。”
秦铮把着他的腿弯儿,有些奇怪这人说话怎么一个一个字往外蹦,听起来还怪好玩的,就笑:“怎么说话呢?结巴?别这么紧张。”
林一航张了张嘴,眼神暗下去,“我,我没有。”
路面在视野里晃,先前跑出大狗的门又在眼前了,那只大狗蹲在门口摇尾巴,他害怕地圈紧秦铮的肩膀,下意识躲了躲。秦铮知道他怕,抬腿把狗赶了,说:“这我家的狗,叫威风,它喜欢你才想和你玩,你怕的话我把它拴起来。”
林一航安心了一些,探出脸去看狗:“我,没想到,门,一推就开,它跑出来,我吓到了。”
秦铮没说话,瞥了一眼歪倒在门边的大行李箱,就背着他穿过花叶繁茂的院子,掏出钥匙开门,把他放在一张大椅子上就出去了。
林一航隔窗看他在院子里逗了一会儿狗,就收回视线,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在屋里转了一圈。
这房子显然有些年头,木地板被时间熬出了油,润润地发亮,家具是中式,多为红木,铺着刺绣软垫,边角垂下流苏。宽敞的客厅被两扇屏风分隔,一扇绘着花鸟,一扇绘着流水。墙面上挂着字幅,笔走龙蛇辨不清内容,还有几面裱起来的国画,林一航一一看过去,被跳出来的吊睛白虎吓了一跳,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大幅栩栩如生的十字绣。
秦铮提着大行李箱进来,噔噔蹬上楼,不一会儿就下来,手里换成个小箱子,大马金刀往旁边一坐,取出碘伏棉棒递到林一航跟前,掀起眼皮问:“自己会弄?”
也无怪乎家里老头担心他吓到别人。秦铮十六岁分化,十七岁就疯长到一米八三,还在拔高,信息素把他的面容催生出硬朗的线条,五官刀刻般深邃,长眉斜飞,眼尾上挑,俊美得有些锋利,不笑的时候就是迫人。
林一航被他一看,心脏顿时紧张得怦怦直跳,忙点头把东西接过来放着,弯下.身卷裤腿,下意识有些为自己以后的日子发愁,又宽慰自己秦铮或许只是长得凶,对人还是挺客气的。
秦铮想起老头叮嘱,把空调遥控器从抽屉翻出来:“热了自己开空调,我去煮饭。”
林一航看着他走了,不多时厨房里开始响动,松了口气,垂下眼睛瞄膝盖上的伤。他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皮肉苦,怕疼,也没干过这事儿,犯了一会儿难,终究不好意思麻烦人,自己摸索着清理上药,疼得眼泪汪汪。
等他慢吞吞弄得差不多,秦铮都把饭菜端出来了,他憋回眼泪,疼得一头汗,秦铮看了他一会儿,眉头拧起来,一脸凶相,他又开始紧张了。
秦铮看着林一航白生生汗涔涔的脸,把客厅空调开了。他觉得这外来户实在有点儿奇怪,看着像是个金娇玉贵的小少爷,却又带着股唯唯诺诺的怯弱,倒不招人烦,就是不知怎么看着有点闹心,尤其是这一见他就跟兔子见了老虎的怂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秦铮把他怎么了。
秦铮自认为今天除了一开始看戏有点儿不地道,后面的待客之道还是做得很好的,他在学校也是万人迷般的角色,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我有那么可怕吗?
“吃饭……吧。”秦铮放缓了语气,决意跟他把关系搞好点儿,免得老头回来唠叨他,便诚恳地看向林一航,头也凑近了些,“……我听老头说你是在我家常住,然后在这边上学,他有没有和你说哪个班?”
林一航说不上来地怕他,稍稍退后了些,捧着饭碗,嘴里的米还没咽下去,就又听秦铮问:“你没分化?还是用阻隔剂了?我闻着没味儿。”
说着,他又靠近了些,林一航更紧张了,眨巴着眼睛不敢看他,捏紧了手里的碗。
“你哪儿来的?这么白。燕京?北边儿的好像都挺白。”
“你几岁?看着挺小的,读高一还是高二啊?你说说,我好找人罩你。”
“……”
秦铮一连问了一串儿,也没听到个动静,只看他一味地躲,心头火起:“问你话呢!哑巴了?”又怀疑自己先前看戏的行为被发现了,先下口为强地凶道,“你可别不待见我啊,我也不见得有多待见你。”
林一航听他语气不善,很想解释自己没有不待见的意思,只是他一急就说不出话,憋红了一张脸,鼻尖冒出细汗,徒劳地看着秦铮的脸越来越黑。
“我,我,我……没,没,不,待见,你。”
半晌,林一航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低着头颓然等待发落。
秦铮面色稍霁,眯缝起眼睛,勾唇一笑,把心里的猜测说了出来:“你还真是个结巴啊。”
林一航很不愿意被这样讲,但他已经被这样讲惯了,毕竟是事实,只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了秦铮一眼,筷子拨着碗里的饭粒,咬紧了嘴唇。
秦铮恍然自己戳到人痛处了,便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林一航的肩膀说:“没事儿,不嫌弃你。”还自以为幽默地跟了一句,“小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