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玉树(83)
秦铮对自己的父亲没什么印象,毕竟十一岁那年伤到了脑袋,此前的记忆近乎空白,但还是向秦见山提出了想要见他一面,作为照拂林一航的报酬。
其实,他隐约知道一些,可身边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向他避讳了这件事,又或者,他潜意识里也抗拒着,所以不曾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想要见秦河一面,无非是不服管教,想向秦见山证明,他身上并没有父亲的影子。
人格障碍不会遗传,他只是想老人不要害怕他,要多陪陪他。
只是斯人已逝。
后来摊开的泛黄的旧报纸上也写着,犯罪嫌疑人已经自杀。而他的妻子,也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下精神失常,试图带着幼子一起轻生。
……难怪。
难怪老人总是和他聚少离多,可能多看他一眼,都是对自身的一种伤害。
养不教,父之过。
这是秦见山心中永远也迈不过去的坎,即使知道子女生来的缺陷并不是自己的罪过,也难免拊膺顿足地要去自责。
所以,他回去扫墓的时候对老人说:“爷爷,我来向您认错了,这次是诚心诚意的。但您也有错,不该骗我,还失约了,说好要陪我来的,不过……都没关系。”
“林一航……也失约了。”
他听见十九岁的自己失魂落魄地说。
那时的自己能接受这些吗?秦铮竟回想不清了。毕竟,时间会让所有创口趋向于愈合,彼时的感受在光阴的长河里也已经被冲刷得模糊。
盛夏,君安的江上,烟火又开始盛放了。在一片瑰丽的虚幻中,一切倒流,少年爱侣在夜空下拥吻,浓情蜜意的眼中倒映出对方的影子,身旁是从不止息的滚滚江水。
有什么难以忘怀的呢?
不过是……刻骨铭心的初恋。
久无人居的瑞安巷十九号已经破落不堪,小院里荒草丛生,番茄被移走后留下的坑早就弥合,亲手搭建的狗屋上,金属件锈蚀如血,远在燕京的威风垂垂老矣,脸儿和胡须都白了,颤颤巍巍,再也走不动路——
只有蝉鸣,无论是哪里的蝉鸣,从来都是年复一年的聒噪,却也是年复一年,新的一茬。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
就连昔日的挚友也会失去少年时代的纯真,变得利欲熏心,不惜背刺。
……该醒来了。
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睛,青年Alpha撑起身体,发现自己仍置身于这片灯红酒绿的喧嚣,不禁拧起了眉头,“……我睡了多久?”
“没很久,大概半小时?”接受问话的Omega没敢去看那双被酒气熏得通红的眼睛,心头一阵发跳,感到有些腿软,嘴上还是调侃,“秦哥也会断片啊?”
青年Alpha并不搭腔,长腿岔开坐着,西裤布料下浮出大腿流畅的肌理线条,卡座边的茶几太矮,他双肘支在膝上,低垂着长睫醒神,并没发现自己领带已经扯开了,衬衫领口的最上方的扣子松了两颗,一把银钥匙垂落出来轻晃,牵着它的丝绳安稳地贴在凸起的锁骨。
半晌,青年Alpha的喉结上下滑动,觉察出烧灼般的口渴,便端起一旁的杯子灌下一大杯水,然后抓起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哑声说:“告诉他们一声,我先回了。”
Omega不住地偷瞄他,出声挽留:“别呀哥,大伙这不是给你饯别么。”
青年Alpha确认完自己的随身物品,带着一身酒气与雪松木香从他身旁越过,留下一句有些疏离的笑音,“还在燕京,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不如直说想把我灌死。”
“哎,秦哥,看看手机,之前好像来挺多电话呢!一直在震,这会儿没打了。”
“知道了。”
青年Alpha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径直穿过随着音乐舞动的人群。
一路拒了几个过来搭讪的Omega,出了旋转门,暖气立时被关在身后,迎面而来的冷风夹杂着零星的小雪,让他有些昏沉的精神为之一振。
掏出手机叫了代驾,屏幕上微信图标上的气泡数字是627,未接来电32通。其中有19通来自陈子灏,被他翻出来拉入了黑名单;剩下的13通是爱宠医院,他拨了回去,听见一个女声说:“秦先生!你家爱犬……”
……该来的还是来了。
威风今年已经十二岁,在德国牧羊犬中已经算是长寿,去年被查出肿瘤,切除后精神就不大好了,最近几个月更是站都站不起来,但叫它名字,还是会用一双浑浊的狗狗眼看过来,发出和小时候一样的呜咽声。
“我马上过来。”
听完噩耗,青年Alpha的神情还算平静,只是长久地在这条小雪纷飞的长街上驻足,昂首望向高楼上那面巨大的荧屏。
倒计时正在读秒,远处围聚在音乐喷泉下的人群翘首以盼着,数字归零后,迸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他站在这里,宛如一颗挺拔而落寞的树,经过的路人总向这位臂间搭着西装外套的青年Alpha投来目光。
终于,代驾到了,将那辆沾了雪水的黑色轿车从停车位里开了出来,为这位黑发微湿的客人拉开了车门。
“将军府井,爱宠医院。”
下车步入医院,圣诞结束不过几天,装饰还未撤走,又紧接着元旦,倒也布置得张灯结彩,只是迎上来的,照顾威风长达一年之久的医师眼含泪光,领着他去看那只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老狗狗。
威风看上去和昨天也没什么两样,像是睡着了,毛发已经枯槁,失去光泽,但仍被打理得顺滑,身体蜷起,爪间放了它圣诞节时自选叼出的娃娃,是一个Q版驯鹿,还有一只它最爱的,主人亲手缝制,如今已经变得破旧,隐约开线的小沙包。
“威风走得不痛苦,我们原本以为,它只是睡着了……”
闻言,青年Alpha回过身来,点头,“嗯,它只是睡着了。”
这位秦先生应该就住在附近,是爱宠医院的常客,相貌英俊不说,除了偶尔流露出的气势会让人有些拘谨,还算是很好相处的。
况且,眼前的Alpha浑身散发着一股沉静的哀伤,医师也就收敛了脸上的情绪,安慰道:“是寿终正寝。威风有幸遇到秦先生这样的主人,生前被照顾得很好,它也是很好的狗狗,去了汪星,一定会幸福的。”
会幸福吗?
还是,什么也没有了。
青年Alpha弯下背,伸手抚摸狗狗僵硬冰凉的脊背,再摸了摸它的头,眼前浮现了它小时候的样子。
威风是被秦见山装在后备箱里带回来的,这狗子晕车,碰到地面像是喝醉了似的,四个小爪子一顿打架,呜呜地扎进花圃呕了好几次,吐出来一泡可怜的不明糊糊,然后就精神起来,昂首挺胸地四处溜达。
起初它并不待见小主人,只会跟着秦见山转悠,经常被老人不慎踩到爪子,瑞安巷的各户人家总能听到它吃痛的叫唤声,奶声奶气的。
秦见山离家后,才不得已向小主人屈从,被驯得服服帖帖。
再大些,叫声就浑厚了,胎毛褪去,像只小狼似的,于是得名威风,是看家护院的一把好手,并且无师自通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恍惚间,它把逃走的林一航扑倒在地,而自己在一旁看戏的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那时威风将满四岁,不像其他的大狗那般成熟稳重,却也分得清好坏。
它很喜欢林一航。
他竟然又想起了林一航。想起从阁楼的窗户看出去,院子里林一航和威风脸贴着脸的样子,想起林一航牵着威风匆匆赶到医院的样子,想起林一航揽着威风坐在客厅看电视的样子,想起林一航给威风洗澡,弄得浑身湿透的样子。
青年Alpha用力闭了闭眼,将那个少年的模样从脑海中驱散,并且不解地自问道:秦铮,你究竟是有什么难以忘怀的呢?
为什么只是三个月,却要用八年去忘记,还忘不掉?还每每想起,心里都一阵钝痛,思念到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