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玉树(41)
秦铮把坏了的手机递给他看,伸出来的手臂几条青紫的棍痕,他自己先前还没注意,这会儿想着要藏已经迟了,只能干巴巴地说:“手机打坏了。也没很久,打了二十来分钟吧。晦气,路上被人堵了。”
“真的吗?怎么,不告诉我?二十分钟,还不到九点,你可以,想办法告诉我。”林一航心里猜着那些竖直的淤痕是什么东西打出来的,推测出来的几个结果让他有点儿喘不上气,“我等到十点,真的好担心你。”
他隐约知道只他所看到的这些外在的伤,是不足以让秦铮躺在病床上的。秦铮甚至穿着病号服,可能还有别的肉眼看不见的伤口。秦铮没联系他,多半不是不想,而是他不能。
秦铮被问得有点儿头大。从林一航说话来看,对方想事情的逻辑显然比较严密,不太好撒谎糊弄过去,眼下这情况他很可能会多说多错,便往枕头上一靠,笑着转移话题,“哟,审你哥呢?我都这样了,先放过我吧。明天再说?”明天他能编得像样点儿,现在哪哪都痛,不知道身上还剩几块好肉,实在没这个精力了。
“我不问了,明天,也不问。”林一航哀戚地看着他,抬了抬手,似是想碰秦铮的脸,又收回去,低声说,“哥,流血了。”
秦铮用舌头抵了下破了的嘴角,尝到一点儿血味,没觉得有多疼,但不好继续牵着嘴角笑了。他一脸的伤,嘴角和眼皮一起耷拉下去,整个人就显出几分狼狈和虚弱。林一航差点忍不住泪,摸出包纸抽了一张出来,帮他擦了擦唇边的血。
秦铮捉住他的手腕,说:“你……先回去吧,不早了。你刚分化,身体虚,在这儿待着不好,小地方的医院没那么干净。你在家开着灯凑合一夜,我明天一早就回来。”
“我不走。我,守着你。”
秦铮皱眉,“听话,你病了我可照顾不了你了啊。”
“哥,不只是,你,想照顾我。我,也想照顾你。”林一航眼睛湿红,很认真地说,“人,是互相的,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他扯什么人和人之间的交往理应如何呢?他只是单纯地想照顾秦铮,想照顾自己喜欢的人而已。但他是没办法说出自己的心意的,也没办法阻止秦铮瞒着他,不对他说实话,他没有立场去要求秦铮怎样。
即便一起经历过一些事,他们的关系也是不够亲密的。他始终扮演一个被保护者,一味地索取,无从回馈秦铮什么。秦铮不够信任他,也就不会想着依靠他,所以才在遇到事的时候想着要瞒着他,推开他。虽然是为他好,但他现在,不想再当一个被保护的弱者了。
他总是依靠秦铮,他也想偶尔能成为秦铮的依靠,比如现在。
“话是这么个理儿,你这么说我挺开心的,但我真没事儿,不用你照顾。以后你能帮我做的事儿多着呢,不用急这一时。”
其实要是林一航没处在刚分化的特殊时期,这份好意秦铮就领了,更何况林一航一个人待在家还怕呢,留在医院作伴更好,但眼下为了他的身体考虑,秦铮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待在医院的。
林一航摇摇头,在床沿上坐下来,看着他缠着纱布的手臂不说话了,显然还是不肯走。秦铮人躺在床上,左手被麻醉,右手插着针,动弹不得,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又说了一番好话之后,林一航还是摇着头不挪窝,秦铮只得沉下脸喊他名字:“林一航,你回不回去?”
林一航轻轻哆嗦了一下,抬起一双红红的眼睛看向他,眼里没有秦铮想象中的怯意,表情也不可怜,反而有些坚定,显出一种别样的神采,五官都显得生动明艳了许多。秦铮脑子卡壳了片刻,打好的腹稿来不及接上来,被林一航打断了。
“我不回去。哥,你歇着吧。”我会照顾好自己,还有你。
秦铮没想到林一航还有这么倔的一面,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顶用了。除非他能行动自如,一块儿回去,不然林一航是不会走的。秦铮扫了眼吊在半空中的输液袋,想着或许挂完水了能回家去,反正也就手臂上的刀口严重点儿,已经缝好了,按时来医院换药就行。
打定主意过会儿要回家,秦铮也就由林一航坐着,懒得跟他扯嘴皮子了。他闭目养神,没再说话,林一航反倒紧张起来,生怕秦铮因为他不听话而生气,但也不好再和秦铮说什么,只能惴惴不安地坐在床边,有些低落地抿紧嘴唇。
病房里静了下来,几乎能听见挂钟指针走动的声音。
秦铮这会儿是真累了,今天这一连串事情都耗神耗力。他要是没受伤还好,受伤了就感觉整个人都跟扎破了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躺了几分钟就有些昏昏沉沉地犯困,手臂上的麻醉却醒了,敷料底下的伤口持续传来锐利的疼痛,不由眉头皱起,额上渐渐冒出冷汗。
他懒得动弹,灯光透过闭合的眼皮进入视野,一个不完全透明的、红彤彤的世界,朦胧地洇出林一航边缘模糊的黑色影子。耳边传来衣料和床铺摩擦的窸窣声,林一航好像站了起来,紧接着是很轻的脚步——他出去了。
秦铮本想看他一眼,却又睁不开眼睛似的,意识有点儿混沌。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嗅觉和痛觉上,尽力从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中捕捉浅淡的兰花香气,仿佛能借此稍稍安抚一下自己全身都在作痛的大大小小的伤口。他辨不清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知道这能让自己因为疼痛感到焦躁的神经略微放松。
林一航回来时,秦铮的眉头皱得没那么紧了。他伸出手在秦铮眼前晃了晃,见秦铮没什么反应,以为秦铮已经睡着,便去卫生间打了热水,把刚买的毛巾浸湿,拧干,小心翼翼地避开秦铮脸上所有的伤口,轻轻地给他擦汗。
秦铮闭着眼没吭声。林一航离他近,周遭清幽的香气更浓,那细嫩的指尖时不时就轻轻触到他的脸,他更觉得安宁了。水滴落在薄被上,沉闷地轻响,啪嗒,啪嗒,兰花仿佛浸在了咸苦的海水里。那香气传递出来的信息熟悉又陌生,仿佛隔着许多年的时光,是种温柔的疼惜。
……林一航在哭。
秦铮的意识骤然清明了一瞬,又昏沉了下去。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了。
第24章
秦铮夜里动弹时碰到伤口,疼醒过一次。
床头上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林一航枕着手臂,趴在床边睡着了,落在颊边的碎发被照成通透的浅亚麻色,泛起柔和的光,睫毛在眼下打出一小片阴影。秦铮昏昏沉沉地伸出手,很轻地把那那几缕头发拨开,手指浅浅划过林一航的眉骨,又放下去,再度睡着了。
一夜无梦。醒来时是早上七点,林一航没在病房里,搭在床沿的被子上留着他趴出的小窝,秦铮摸了摸,凉的,显然走了有一会儿了,眉头微微皱起来。床头柜上沾血的衣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纸袋,秦铮拿过来,里面装的是自己的干净衣服,还有洗漱用品。
秦铮坐着醒了会儿神,把病号服扒了,换上纸袋里的衣服。林一航提着早餐进来时,他刚穿好裤子,正往身上套T恤,露着大半个肌理紧实的背和劲瘦的腰。听见林一航的脚步声,他转过去,神情有些慵懒,没受伤的右手拉着衣摆往下扯,形状分明的腹肌被盖住了。
林一航脸红心跳,站在门口好几秒没动。秦铮没说话,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就拿东西洗漱去了。卫生间里传来水流的声音,林一航把早餐放下,后知后觉到秦铮好像有点儿不太高兴,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很快,秦铮洗漱完出来,自行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拎上早餐和纸袋就要走。林一航跑过去拦他,“哥,你这是,干什么?”
秦铮不咸不淡地说:“回家。”
林一航急了,“不行,你,不能回去。”
“怎么不行?”
秦铮停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林一航许久没见过秦铮这副样子,感觉就像回到了他们刚开始认识的那段时候,秦铮身上那股锐利的压迫感又出现了,下意识觉得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