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狼成犬(263)
祁绚沉声说,“与我无关、与王族无关,没有任何人能操纵这样的局面。”
“我再问一遍——”
他扬高嗓音,双目凛然,“究竟是谁,带领芬里尔走向了胜利?”
“是……”
答案就在嘴边,却惶恐,胆怯,犹豫,困惑。自己是否如此重要?人们抬起头,凝视他们心目中的首领、他们的王,得到从未拥有过的肯定:
“是你们。”
“是为了自己、为了亲友、为了族群、为了同胞……出于各种理由来到芬里尔、站在这里,也不曾放弃挣扎的你们。”
祁绚深吸口气:
“真正能够成为芬里尔首领的,绝不是数月前才来到K-210星,完全置身事外的王族。而是无论如何艰辛也始终坚守在前,这么多年来与你们同甘苦、共进退的人!”
“或许他没有压倒性的力量,没有高贵的血统,会冲动、会犯错,并不是完美的领袖。可他,绝对比任何人都要理解你们心中的愤怒,因为他也是你们中的一员,也有着同样的愤怒。”
“成六首领,”祁绚转过头,看向台侧,“请上台来。你比我更有资格站在这里。”
片刻的等待后,一袭盛装的高大男人缓缓从队列之中走出。
他样貌粗野、皮肤黝黑,算不上英俊的长相十分刚毅。由于不习惯这种繁复的衣服,一步步走得很慢,却分外扎实。
与祁绚华而不实的服饰不同,他的打扮更加肃穆庄严,两肩包覆着铠甲,领口、衣袖收紧,显出如刻肌肉,气质凶悍。
在弱肉强食的兽人社会,这种装束才更像是一名首领。
成六走上仪式台时,另一边,唐究也登上了阶梯。
他不像其它两人般穿着郑重,而是裹着伪装祁治珩十数年的那件黑衣,以芬里尔最熟悉的形象出现在人前。
祁治珩无法离开冷冻舱,今天,便由他这位假冒的首领、芬里尔的创始者之一进行交接。
人员到齐,继任仪式正式开始。
唐究率先开口:
“一百二十六年前,我与治珩、治吟来到这颗星球,目睹了遍地惨状。”
“为了改变这一切,我们创建了芬里尔。遗憾的是,我们没能成功,只能退居下水道,保住最后一点生息。”
他捧着象征首领权柄的长剑,徐徐诉说,人还站在这里,神思却已飘远。
短短几句话,从他嘴里轻飘飘地说出,无端有种风尘厚重,令听到的每一个人沉默。
“随着时间推移,芬里尔逐渐站稳了脚跟,然而好景不长,星长并没有放过我们。治珩遭到暗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从那时起,他就在物色芬里尔的下一任首领了。”
成六怔怔听着,台后许多芬里尔的老人也目露悲戚。彼时的祁治珩,正如今时祁绚,意气风发、如日中天。
即便被逼至下水道,他们也始终相信,只要祁哥还在,就有翻身的那天。
然而,突如其来的卸任和消失让整个芬里尔一度陷入混乱,祁治珩宣布不再理事,从此深入简出,大家人心惶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就是成六站了出来,顶住骂名和风雨,撑起了摇摇欲坠的芬里尔。
从不被理解走到人人认可的“代理首领”,这匹黑狼十年如一日地付出了多少,他们最清楚,为防暴露不能频繁露面的唐究也看在眼里。
“祁绚说的没错,你比任何人都有资格站在这里。”唐究说,“没有你,就没有芬里尔的今天。如果不是治珩昏迷不醒,这场仪式早就应该举行了。”
他将剑高高举起,经由祁绚之手,交到了成六手中。
“从此,你就是芬里尔真正的首领。我们当年没能做到的事,希望你们能够做到。”
成六攥紧长剑,认真点了点头:“我会的。”
宛如放下一桩心事,唐究深深注视着对面。
“……治珩之所以谎称白狼族,是因为彼时败局已定,如果让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士气会迎来毁灭性的打击。”他忽然说,“你不要介意。”
“我明白……”成六嗓音沙哑,“我从来没有怪过祁哥。”
唐究于是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转身走下仪式台。背影萧疏,犹如一个时代的落幕。
成六紧盯手中璀璨如工艺品的长剑,面色复杂。倏然,就像下定决心,他正过身,不闪不避地直视台下,迎接无数道充满审视和不安的目光。
“诸位。”
他朗声道,“我是成六,这几十年来芬里尔的代理首领,今后的首领。”
“也许有人目前对我还不能服气,认为我不配领导所有人,无法与祁先生相媲美。这不要紧,就像当初也有许多兄弟质疑我无法代替祁哥管理芬里尔一样,我会用时间和事实向你们证明。”
台下人群攒聚的湖面似乎泛起一汪涟漪,成六垂下头,发自肺腑地感叹:
“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想过这天。在决定攻打东养殖场时起,我已经做好全军覆没的准备了。”
“这个世界荒诞、冷漠、充满绝望。多少年来,我们、以及我们的同胞们整日生活在不公的动荡中,被驱逐、被追杀、被囚禁、被豢养……我们的人格不被承认,尊严当成畜牲一般践踏!”
“更可怕的是,他们将此称作‘正确’,甚至很多兽人都曾习以为常,以为这就是‘正确’,麻木地苟延残喘。”
成六闭上眼,眉宇紧皱:
“下令时,一个兄弟问我,一定要这么做吗?很可能有来无回,芬里尔在下水道的日子并不非常难过,为什么不继续这样下去?”
“好问题,”他睁开眼,“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像从来没有人回答过我的‘为什么’一样。”
“无数次,我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会被这样对待?”
“只因为我们是兽人,因为我们生来拥有强悍的身体,就该过这种生活吗?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每天都生活在困苦与恐慌之中?”
“究竟是谁标榜了它们的正义?谁赋予它们制裁兽人的权利?谁塑造了如此畸形的社会?”
“我们所承受的伤痛,难道是理所应当?难道我们是有罪的,所以必须忍耐残酷的命运?难道我们一辈子、世世代代,都只能不成人样地活着?”
成六捏紧拳头,近处的人甚至能够瞧见手背凸起的青筋。
他将这枚拳头横在胸前,狠狠敲击在自己的胸膛上,迸发出宛如从灵魂深处激荡的烈焰:
“不!”
“如果要我遗忘这股愤怒,将就地活下去,我宁愿死在枪林弹雨下,带着我的愤怒去地狱继续叩问!”
“我相信你们也一样——没有任何人生来就是奴隶、就是牲畜——正是清楚这点,你我才会站在这里,正是清楚这点的人聚在一起,才有芬里尔!”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当然,我也许不是非常优秀的领袖。”
“但我向你们宣誓,直到这条性命的尽头,我都会为了兽人能在这片土地上堂堂正正地活着而挣扎!再狼狈、再难看、再艰辛,芬里尔也不会停止怒号——即使我们只是卑微的老鼠,无数只老鼠也能汇聚为顶天立地的巨狼!”
“不必依靠任何人,今后,就用我们自己的力量。”成六举起剑,剑尖指天,“从恶徒手里解放我们生活的这颗星球。”
“共勉!”
最后一个字铿锵有力地落下,兽人额头渗汗,急促喘息。
眼前的湖泊静如止水,漫长的寂静过后,骤然涌起泼天的浪潮。
“——!!”
无意义的呐喊声嘶力竭,伴随着连绵不绝的掌声,成为新任首领诞生的礼赞。
“不错的致辞。”祁绚鼓着掌,低头微微一笑。
再抬头时,他敛去面上的动容,上前接过成六手中的礼仪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