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狼成犬(255)
萧春昱不怕死,不怕精神力崩溃,不怕浑身的骨头都被碾碎。
什么样的折磨他都不害怕,因为没有什么比在她面前向仇敌卑躬屈膝更可怕。
可也是那一刻,他回忆起远在中央星的家人,止住了动作。
——“联邦守护神”,联邦民众对萧松年的敬称,是萧家历代相传的名号。
无数代萧家人在战场浴血拼杀,从人类孱弱无力的时代一直奋战到如今,忠烈英魂睡满了整片陵地。
那是用性命堆叠起来的荣耀,是每一个萧家子弟引以为豪的精神象征,不容许任何玷污。
现任萧家家主,联邦第一星域议长萧松年,萧春昱的爷爷,也曾是恪守这份荣耀的一员。
他年轻时,联邦与北星域冲突频频,交战数回,全仰仗他在外领军,驻守边境星球,一呆上百年。
好不容易回到中央星,终于与等他许久的青梅竹马恋爱、结婚、孕育子女,可这也不过是悲剧的开端——
大儿子死于星盗围剿。
二女儿于恐怖分子的袭击中丧命。
三女儿在又一次的征兵中光荣牺牲。
即便数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萧松年也不得不从悲伤中振作,丢下精神欠佳的妻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小儿子,亲自挂帅,又一回踏入枪林弹雨。
这是两方议和前的最后一战。
长年累月的征战亏空了萧松年的身体,也剥夺了他陪伴家人的时间。
等到他终于再次回到联邦,十几年已飘然而过。这十几年里,他挚爱的妻子郁郁而终,仅剩的孩子萧颂安也已长大成人,与他形同陌路。
好在对方没有责怪父亲的缺失,反而对他十分崇拜,萧松年将全部心力花在这个小儿子身上,要星星不给月亮,却浑然不知,他从外面带回了怎样的灾难。
他的契约兽早在战争中被鸠人替代,随他一起回到中央星,悄无声息地于萧家扎根。
就在萧松年为萧颂安过完成年礼,亲自为对方挑选过契约兽,顺利促成契约以后,它们明白,时机到了。
以妻子留下的唯一念想、最疼爱的小儿子为要挟,一切发生得理所当然。
迟暮英雄终究在残忍的现实面前低下头颅,联邦守护神为一己之私,放弃了守护联邦,成为助纣为虐的帮凶。
一念之差,从此荣耀蒙尘,先祖蒙羞。
萧松年试图隐瞒这个秘密,可又怎么瞒得过自己的孩子?
难以接受父亲的所作所为,萧颂安联合妻子,试图上报联邦,却被雀巢发现。
作为惩戒,他眼睁睁看着二号抽走了他刚出生孩子的精神力,一个天生A+级别的天才瞬间沦为废物。敬仰的父亲跪在恶人面前磕头求饶,才堪堪留住他一命,从此和妻子一起当作人质被囚禁,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
萧家悄无声息地开始腐烂,犹如死水。
萧春昱就出生在这样的一潭死水之中。
他同时聆听着家族的荣耀与罪孽长大,有着尽己所能疼爱着他的家人。
难以见上一面的父母、自暴自弃浪荡人间的大哥、还有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懊悔之中的爷爷。
一个错误连锁下一个错误,所有人都受到了诅咒,被困在由荣耀与耻辱构筑的怪圈当中,痛苦、悲哀、绝望。
如果能解开这道诅咒,挽回曾经的错误,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无所谓,“萧春昱”的存在可有可无。
……萧春昱原本是这么决定的。
明明他已经抛弃了自己那么久,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乃至可以说,变成了雀巢的一条狗。
就算许忱对当初的自己怀抱好感,可看见现在的他,难道不感到失望吗?
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追上来?为什么要主动把自己送进这场诅咒中?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的,过正常人应有的生活?
太多的“为什么”堵塞在喉咙里,萧春昱凝视着身下的许忱,自言自语一般喃喃: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弃我?”
“因为我们约定过啊。”
许忱偏过头,在摄影球兼顾不到的死角、只有萧春昱能看见的地方,她静静微笑。
“如果你要把自己丢掉,我就替你保管好。”
第171章 很重要
十多岁的时候, 萧春昱第一次见到许忱。
不是上流晚宴纸醉金迷中勾心斗角的见,也不是学院里久闻大名遥遥一瞥的见。
他们曾有很多次可能会面的机会,又因各种原因而错过,总之, 萧春昱从没想过会在那种情况下认识这位许家大小姐。
更没想过, 她会主动迈入他所深陷的泥潭。
“也许可以利用”——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如此看待许忱。
就像对方自荐的一样, 许忱聪颖、灵巧、有想法有手腕, 还有庞大的资源和人脉作为底气。最重要的是, 许家与萧家不对付久矣,之间几乎没有利益往来,因此她的动作很难被雀巢察觉。
明面上,他们仍是毫无交集的萧家二少爷和许家大小姐,立场天然相对;暗地里, 从小到大,却不知私会过多少次。
就这样, 他们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相互陪伴了彼此的少年时期,惊险重重又一成不变地长大、成人。
不知道何时起, 萧春昱意识到一件事:许忱喜欢他。
少女望来的眼神从未遮掩,那些与正事无关的琐碎话题、毫无意义的仔细体贴,无不向他传递出类似的讯号。
许忱永远只有外表柔弱,内心则比谁都坚定大胆, 她感情细腻而不忸怩,表达热烈而不逾越, 只要和她呆在一起,就能明白自己是被放在心上珍重的。
被她喜欢的人大概会很幸福,萧春昱猜想, 但那个人不该是自己。
她值得更好的婚姻对象,而不是一个朝不保夕,尊严尽失,随时可能将她卷入祸水之中的叛徒。
疏远和冷待是最消磨人心的办法,说到底,他本来也不应当和许忱这么频繁地接触。对于那些暧昧的示好与亲近,拒绝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每一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萧春昱又莫名说不出口。
只能安慰自己:他还要仰仗利用许忱,不能太伤她的心。
下一次,下一次就不会这样了。
类似的“下一次”数不清的多,到后来,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放任了许忱的“无用功”。任由她骗他来过生日,为他准备礼物,拉着他看书、辩论、分享微小的喜悦与郁闷……宛如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沉湎于少女缔造的美梦,几乎遗忘了自己肩头沉甸甸的职责,直到一记惊雷将他劈醒——
没有任何通知和铺垫,二号取代了他的契约兽,成为了“苏裘”。
这是早就决定好的事情,萧春昱这才想起,早在他第一次违背意志,朝雀巢低头,厚颜无耻地阿谀谄媚时,对方便格外青睐他,打算选他做“主人”。
迟迟没有降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令他松懈了警惕,差点被一击斩首,这是绝不能原谅的失误。
这回侥幸过关,今后呢?
在二号寸步不离身边的今后,任何一点差错,萧家和许忱都会万劫不复。
就像被一巴掌抽醒了那样,萧春昱陡然意识到,的确没有“下一次”了。
为了博取雀巢的信任,他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不,不对,连“萧春昱”这个人都不需要存在。
他必须彻底丢弃自我,才能做到天衣无缝的伪装,才能应对二号的狡猾和多疑。
丢掉“萧春昱”的第一步,就是与许忱斩断联系。
所以他找到对方,告诉她:我不需要你了。
时至今日,她能帮上忙的事情已经不多了,能取而代之的人选多得是。不过是他一直自欺欺人,舍不得、狠不下心。
但那一天他格外狠心,说出的话格外冷漠。
在少女试图维持平静的漫长沉默中,一种奇异的痛苦撕裂了他。
他明白过来,果然自己也是喜欢她的。可这种喜欢也随着“萧春昱”一起从他的身体里撕裂开来,被他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