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狼成犬(145)
温乘庭坐在山水画间、红木桌后,等待的短暂间隔中也未停下手头的工作,正垂眸审阅着终端里的文件,鼻梁线条如刻。
沉默、知性、儒雅。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朝祁绚露出一个微笑:“你来了,坐。”
祁绚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目光首先移向书架角落——那里有一道强大气息,虽毕恭毕敬地隐匿着身形,依旧难以忽视。
“你的契约兽?”祁绚说,“不叫他也来吗?”
“感知很敏锐,不愧是三大王族。”温乘庭笑容不变地夸赞一声,回答道,“我在接待客人,不能这么没规矩。”
祁绚看了看他,冷冷开口:“我不喜欢你。”
他只在温形云的生日舞会上草草见过对方一面,还是跟在温子曳身后,并不直观。
而现在单独坐在温乘庭面前,他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
真是奇怪的一件事,其实温乘庭和温子曳的气质很像,举止更是如出一辙。按理来说,爱屋及乌,他不该升起反感才对。
兽人的直白似乎让温乘庭十分遗憾,他摊了摊手:“我很抱歉。”
语气、动作、乃至脸上微表情的调整,无不妥帖,好像让祁绚讨厌全是他的错,他愿意承担任何责任。
可祁绚从中感受不到真诚,仿佛在看一出夸张的戏剧表演。
——就是这个。
他微微一顿,忽然明白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反感:
温子曳无论如何表演,伪装的面具下也有着生动的、起伏强烈的情绪。
而温乘庭不同,他的表演毫无温度,内在宛如一具空壳,甚至比家里的机器人们更像机器。
祁绚不喜欢这种打心眼里透露出冷漠的人。
这居然就是温子曳的父亲……
他几乎有点心疼了,难怪少爷会养成那样别扭的性格。
“找我有什么事,直说吧。”
温乘庭倒了杯茶,慢条斯理的,一点不着急。
他将茶盏推给祁绚,深邃的眼睛随之抬起,审视性地略过眼前形容冷淡的白发青年。
“祁绚,玉脊雪原狼,北星域银月帝国第三王子,出生时精神力就是S级,下一任狼王的有力竞争者,于十年前病逝。”
祁绚没有否认,他的身份已不可回避,没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温乘庭叹了口气:“第一次听到你名字时我就该想到的,能被子曳看中、选为契约兽的人,又怎么会是简单角色。”
祁绚:“听起来你对他很有信心。”
“他是我一手教导养大,从来都是同龄人中最优秀的那个,是未来温家的掌舵人,我自然有信心。”温乘庭理所当然。
祁绚继续问:“即使少爷精神力受损,继承人的位置都给了二少爷,你也还是认为他会执掌温家?”
“形云的性格太温和了,风格保守,缺乏领头的魄力。”温乘庭微笑,“更何况子曳的精神力没问题,否则也契约不了你,不是么?”
祁绚不置可否,温乘庭则摇了摇头:
“子曳比谁都适合继承温家,没有人能代替他。只可惜他太固执,不乐意听话,很多时候,就连我这个当父亲的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打算什么。”
仿佛陷入回忆,男人双手在下颔前交叉。
“三年前,苏枝的葬礼结束后,他找到我,对我说:他现在精神力已废,当不起温家继承人。当晚,他就注销了核心权限,搬离了温家。”
“我没有阻止他。”
或者说,温乘庭无法阻止。
父子俩再没有温情,温子曳也跟在他身边长大,从小小一只的奶团子抽条成荏苒青涩的少年,温乘庭无疑十分了解这位长子。
那时,他望见温子曳的眼睛,只余一片漆黑,如同海上沉沉的暴雨。
温乘庭几乎顷刻判断出——温子曳已经濒临极限了。
他无法再承担任何责任与期望,甚至人格都趋于崩溃,疗养院的修养和心理医生的治疗毫无用处,这种状态比精神力残障时还要糟糕。
温乘庭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他去休息,等待哪一天他能自己走出来。
“我尝试寻找过原因,是由于跌落的精神力,还是由于苏枝的死?如果是前者,他只需要一段接纳自己的时间;如果是后者……”
话说到这里,温乘庭突然顿了顿,一阵恍神。
面具式的微笑从他脸上剥离,变得面无表情起来,祁绚反而觉得,这是对方最有情绪波动的一回。
不过,温乘庭的异常只持续了短短片刻,很快又恢复成联邦议长无懈可击的模样。
他改而诚恳地看向祁绚:“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子曳下定决心放弃一切。”
“那场袭击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精神力是如何崩溃、苏枝又是怎么死的……子曳始终不肯透露。他拒绝与任何人交流。”
“唯独你不一样。”
温乘庭说,“所以我找你来聊一聊。”
祁绚沉默着,单听这些话,配合温乘庭忧虑的神情,好像他真是什么挂念孩子的好父亲一样,为萎靡不振的大儿子操碎了心。
但他心中无比清楚,这与事实相去甚远。
温乘庭说的或许并非假话,他的确为温子曳的堕落感到烦恼、困扰,可本意上,这绝非出自他对温子曳的关心。
他只是希望从前那个优秀的“温家继承人”能够回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
半晌,祁绚回应,他肃穆地望着温乘庭,宛如在面对一个巨大的难题,“事实上,这也是今天我来见你的原因。”
温乘庭饶有兴趣地挑眉:“愿闻其详?”
“你希望少爷变回从前,愿意重新执掌温家。我希望少爷能解开心结,不再被过去束缚。”
祁绚缓缓说,“虽然我无法苟同你的想法,少爷想做什么应该由他自己来决定,而非被‘温家’彻底绑死。不过,短期内,这两个目标并不冲突。”
他身体微微前倾,认真且锐利地盯住温乘庭;后者在这种注视下,不禁流露一丝讶色。
“看来,我不但在子曳对你的感情上有所误判。”
温乘庭若有所思,“你对子曳,似乎也不是寄人篱下的应付那么简单。”
祁绚皱了皱鼻子,对他的定义很不满:“在你眼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这么随便?”
“这点实在不好意思。”
温乘庭表达失礼般地一笑,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早年温家发生重大变故时,因为受到的刺激过大,我的情感中枢遭遇了一定程度的破坏,的确不太能理解这些幽微的关系。”
“情感中枢遭到破坏?”祁绚愕然。
他是觉得温乘庭整个人都呈现出机器式的漠然感,却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在这方面有障碍。
温乘庭也不介意他冒犯的打量,反而坦然道:“子曳和你说过温家是怎么走到这个位置上的吗?”
祁绚点点头,也想起来温家那些血淋淋的历史。
温子曳曾告诉他,自己的祖父——温乘庭的父亲由于研发标记环,激化了人类与兽人之间的冲突,被反动派杀死,尸体在示威的直播扔进了空间虫洞,血肉在瞬间被绞得粉碎。
温乘庭亲眼目睹了这一悲剧,随后,他的母亲由于承受不住痛苦去世,兄弟姐妹、堂表族亲,也一个个惨遭毒手。
现在的温家几乎不存在和温乘庭有直系血缘的成员,大多是后来才加入改姓的社会精英。
是那个时候,温乘庭失去了感情吗?
温乘庭说:“父亲去世时,我二十五岁,因为这件事,精神力突破了S级,才在后续的报复性袭击中活了下来。自那之后,我就很难感受到情绪了。”
“……抱歉。”祁绚心情有点复杂。
温形云不在意地笑了笑:“没关系。不过你点醒我了。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才找不到让子曳甘愿回来的办法——他一直是个情感丰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