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蛟(105)
等了片刻。
一个身穿暗红色绣福字绸衣的白胡子老头,洋洋得意地骑在一头驴上,慢悠悠地朝土坝过来。
身后一队人马压着步子缀在他身后。
张有良身边跟着四五个家丁,皆是壮汉。
到了跟前,张有良也不下驴,坐着跟李青辞说话,嘴角撇着,一副轻视之态,似是看不起他这六品小官。
“这个大人不知如何称呼,老朽年迈,行动不便,就不向大人见礼了,想必大人也不会怪罪于我吧。”
李青辞挑了下眉,笑道:“好说,好说。”
张有良脸上得意之色更甚。
李青辞打量着他也不会自行拆除土坝,便朝身后的小旗官看去:“咱们自己动手拆吧。”
“是!大人!”
见他们真敢动手拆坝,张有良急了,他抬脚去踢身旁的家丁,喝斥道:“还不快扶我下来!”
“是,老爷您慢点。”家丁搀他下来。
张有良怒气冲冲:“没用的东西,养着你们干什么吃的,没看旁人在拆我的坝吗!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一番指桑骂槐,怨毒的眼神瞪着李青辞。
李青辞视若无睹,好整以暇地与他对视,面上带着淡淡笑意。
家丁们低头不语,谁敢和官兵斗啊,他们手里有刀,随意砍死他们,也没人替他们做主。
周围一片沉默,只余土块倒塌的声音。
张有良猛一甩袖,走到李青辞面前,用鼻孔看人:“这位大人是新来阳源县的官吧?看样子不认识老朽。”
李青辞呼出一口气,懒得纠缠了,他冷下脸,沉声道:“本官乃工部都水司主事,奉命前来监管沙英河检修,你私自决堤引水,犯了大雍律法,待土坝拆除,本官就押你去阳源县大堂问罪、判刑。”
工部?都水司?那不是京城的官吗?
张有良内心惊疑不定,但是看见他青袍上绣的鹭鸶,内心安定下来。
京官又如何,再厉害不过六品而已。
他亲家可是正四品大员,管着遂宁府五十多万口人,穿的是绯色官袍,上面绣的云雁那才叫精神、漂亮!
张有良瞧着被拆除的土坝,面露心疼之色,这可是花了几十两银子建的啊,他忍住怒意朝李青辞开口:“这位大人,我是此地的乡约,汇济渠本就是衙门为阳源县的数万百姓所建,我是阳源县的百姓,我引水有什么不对!”
理直气壮,丝毫不觉自己有错。
李青辞心知,与他分辨,纯粹浪费口舌,便抿嘴不语。
张有良也不在意,区区几十两银子,他花得起,等人走了再建一个就是。
片刻后。
小旗官上前:“李大人,土坝已经拆除完毕。”
李青辞点头:“好。”
他朝身后数十名工匠道:“你们前去修补河堤,今日必须完工,缺少什么,我命人骑快马去取。”
工匠领命:“是,大人,天黑前,绝对能完成您交代的差使。”
“好,去做事吧。”李青辞朝向小旗官,“把此人带走。”
张有良闻言怒目,扬手给领头的士兵一拳,甩着胳膊后退,一副无赖的样子:“我哪都不去!我今年六十有九,年迈腐朽,若大人强行逼迫我离开,我在半道出了意外,我家人定要告你鞭挞百姓、草菅人命!”
就知道是这样,李青辞翻了下眼皮,没怎么意外。
他抬手挥退士兵:“别碰他,先等着。”
小旗官听完,一脸如蒙大赦的表情,赶紧领着自己的人退到李青辞身后。
这么不讲理的老头,家里又有靠山,到时候讹他一把,真是平添无妄之灾。
张有良鄙夷哼笑,他理着袖子,揣手要走,这么冷的天,他才不在这吹冷风。
李青辞高声喝道:“拦住他!”
“是。”
一行十几个士兵,围成圈将他定在原地。
张有良恼怒,大为光火:“好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数十官兵竟然欺负我一个糟老头子,朝廷还有没有人管!”
他小跑着撞向一名士兵,那人快速后退。
张有良扑了个空,踉跄一下。
士兵见他站稳,伸出一半的手又缩回来,没去扶他。
张有良扶正脑袋上的瓜皮帽,朝着家丁怒道:“去!把我闺女、女婿喊来!再晚些,他们就没我这个爹了。”
家丁迟疑时,李青辞开口了:“不必多此一举,我事先已经派人去了阳源县衙,想必不出一刻,他们就该回来了。”
张有良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行,我今日就在这候着,等着衙门给我主持公道。”
李青辞笑道:“好说,您擎等吧。”
不久后。
远远传来马蹄声,一人数十人皆骑快马,朝着众人迟来。
为首的穿一身青色官袍,补子上绣着鸂鶒,正是阳源县县令。
他四十出头的年纪,长着一张严正的方脸,只不过下颌多出的几圈肥肉,消弭其几分威严。
屠少敏下马后,朝众人扫视一圈,视线定在李青辞身上,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过去:“李大人,您这是何意?”
就算李青辞是都水司的郎中,也管不到他地方县衙头上。
因此他语气不算恭敬,颇有轻慢之意。
李青辞心里已有厌烦之意,他拧着眉心,面露冷沉,开门见山道:“屠县令,你岳丈私决河堤,公然与律法、朝廷作对!”
“本官念他年事已高,想从轻发落,奈何他油盐不进,撒泼闹事!”
屠少敏眼神飘忽一瞬,露出心虚之色。
李青辞朝前迈了一步,行至他身前:“你,有玩忽职守、懈职之责,另有包庇之嫌!”
“不止你。”李青辞扫视他带来的衙役,“还有阳源县负责河防巡逻的所有官吏,皆有罪责!”
语气骤然威严,这声高喝,听得屠少敏心惊,他抖了个激灵,心道不好,这是碰上愣头青了!
还是个硬茬子。
他赶紧做小伏地,面上堆起笑,和缓道:“李大人别动怒,且听下官慢慢与你说来。”
李青辞嗤了一声,到底给他留了几分薄面,压低声音道:“屠县令要说什么,说府台大人吗?”
屠少敏愣住,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轻视。
李青辞眼帘上挑,下巴微抬,一副矜傲神态:“屠县令,你还是不用废这个口舌了,这件事最好到你为止,不然牵扯到府里……”
李青辞笑了一声:“恐怕你以后就要丢了一门好姻亲。”
“河防是何等重要之事,事涉京畿安危,我想,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
屠少敏神色凝重,见他态度如此强硬,不由得又气短几分,斟酌道:“李大人,何必跟一老叟计较,这样吧,临近晌午,我让拙荆在家里略备薄酒小菜,邀您吃个便饭。”
李青辞侧目,冷眼看他。
屠少敏顿时闭嘴,心中一凛。
李青辞压着不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是适可而止,还是要把事情闹大,闹到工部尚书面前,闹到三法司面前,事涉府台,闹到圣上跟前也不无可能。”
屠少敏惊得一身冷汗,他吞咽不成,抬起手抹了把额头,心思快速回转。
不过两息,他朝着张有良怒喝道:“来人!将此刁民压回县衙候审,再敢决堤引水,本官严惩不贷!”
张有良目瞪口呆,当即就要大骂他不孝,这时,跟来的衙役立刻捂住他的嘴,将他拖走。
屠少敏恭恭敬敬地朝李青辞作揖,心中忐忑不已,语气格外谦卑:“禀大人,下官已知晓轻重深浅,定会处理好此事,修补河堤的工费,全由这刁民承担。”
“另外,此事,下官确有失察之责,劳烦大人和诸位官兵跑这一趟,下官着实过意不去,愿拿出一年俸禄,为诸位添些餐饭。”
李青辞瞥他,还是个明白人,抬手虚扶他一把:“屠县令知道就好,既然你有这个心意,本官也不好驳你的面子,你把银子捐给河道账房,大家都领你这份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