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而复始(49)
小孩短短的手指形成了肌肉记忆,习惯性抓了两下,什么也没有抓到,握成空心的小拳,嘤唧两声。
被周止也没有意识到的、本能的,平缓又轻柔的拍打脊背安抚下去。
周止抱着他回到自己房间的双人床上去,给小孩掖好被角,很快洗漱后就钻进了被窝。
他床上一直放着两个枕头,床头摆放着的相框里装满与赵阮阮、与小孩的幸福家庭合照。
客厅正中央的墙壁上挂着他与妻子的双人婚纱照。
童话一样的高大英俊的丈夫伸出单臂,轻柔揽住活泼漂亮的妻子,相拥而立。
周止的家庭符合世俗认定幸福婚姻的一切标准。
但这样真的就够了吗?
周止侧着身体,在黑暗里静静看着阴影中,隆起一道柔软的、短而小的曲线。
他的小孩,真的会幸福吗?
周止想了很久,渐渐合上眼,都想不出答案。
后半夜的时候他忽地被一阵滚烫的热度惊醒。
周止下意识抬手摸索到周麒坐起的绵又软的身体,他哑着嗓音,急声问:“乐乐怎么了?”
转过手去开了床头台灯。
骤起的亮度让周止下意识眯了下眼睛,回过头去看到盘腿坐在床上的小孩。
他跟姥姥看了很多神话故事,两条短短的腿盘起来,安安静静地、小小地坐在那里,看起来像观音座下的白玉一样的仙鹤童子。
一层昏软的光晕在小孩身侧,熟悉的眉眼、粉红的嘴唇。
让周止情不自禁地心脏短暂抽痛,他顾不了那么多,周麒烧得有些糊涂,但弯起漂亮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红扑扑的脸颊挂上虚弱的笑容。
“爸爸,我好热……”
周麒傻呵呵地露出笑容,歪了歪软脸颊,傻傻地眨眼,挤出可爱的笑容:“我好像一个小包子。”
“是吗?怎么会像小包子?”
周止勉强挤出笑容,抬手抚了下他的额头,发现滚烫,他连忙穿了衣服,拿毯子裹上小孩抱起来。
周麒烧得有些迷糊,把脸颊埋进周止颈窝,笑着回答他的时候灼热的气息钻进周止身上每一个毛孔,顺延血管,蒸干流经的血液。
“因为我热腾腾!”
周麒很得意地对他说。
周止抱着他推门出去,阿姨已经睡了,听到他们推门的动静醒来,披着衣服走出来惊讶地看到周止。
“发烧了,我去一趟医院。”周止脸色很白,冲她点了下头。
阿姨一下清醒许多:“大概是白天在楼下多玩了一会儿,受风了,我收拾东西。”
“没事儿,我先去二院,”周止往门口走,不回头地说:“您明早再过来。”
阿姨快快应了声好,还是去收拾东西了。
周止去拿车钥匙的手有点抖,很快稳住。
怀里的小孩还在糊里糊涂地笑着,说一些很可爱的话:“爸爸,菩萨送给我好多小星星,我打开灯就没有了,关上就蹦出来啦!我要把小星星送给爸爸,送给妈妈,送给阿姨,送给……”
他嘟囔起来没完没了,把能想到的名字都念了一遍。
“是吗?”周止抚摸小孩的脸。
他的手对小孩来说很大,几乎遮住他的全部世界。
周止把他放在安全椅上,不太想自己开车,但半夜不好打车,只能咬牙踩了油门。
周麒在来医院的路上唱了一路姥姥教给他的《大悲咒》,姥姥说这是健康歌,越唱越健康。
周麒只会唱这一首歌。
刚到医院急诊,护士立刻给他测了体温,已经烧到三十九摄氏度,又缓慢攀升的迹象。
周麒已经唱累,脸颊红彤彤地,躺在周止结实的臂弯里,缓慢地眨动纤细浓长的眼睫,灯光如佛眼低垂,落到他眼瞳中,真的送来星子。
周止低下视线看着他的小孩,脑海中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浮现一张叠合的精致的漂亮的面孔。
周麒笑着看他,好小声:“爸爸,我的电池没电了哦。”
周止眼眶立刻变得很红,护士把小孩从他怀抱里接走,带去无菌室。
周止跟了两步,看着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合上。
他不得不停住脚步了,透过墙壁上的玻璃窗看进去,周麒身上贴了检查的器械,周止阖上眼,移开了目光。
他两条腿变得沉重,反身靠上墙壁,仰起细白的脖颈,迷茫地望着天花板。
医院的天花板与墙壁都是白色的,炙亮的灯光刺进眼底,模糊了边缘。
所以总给人一种,望不到顶的错觉。
周止很累,靠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
手机从口袋里被挤出来,很沉闷地一声砸在地板上。
周止捡起来,下意识点亮屏幕。
其实他大脑一片空白,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点开通话。
给赵阮阮打电话的话,她还在加班,也没有让她赶来的必要,给李萌打,也不知道她气消了没有,给何维打,要说些什么呢?不然打给老板问问是否已经做出决定,但已经凌晨,老板估计会大发雷霆,周止也干不出这么没有道德的事情。
周止的手指悬在拨号键盘上,几乎是肌肉无法改掉的本能记忆,拨出一串数字。
毫无负担地按了拨通。
周止拿起手机,贴在耳边,听着电子音的响起,要等待两秒的时间,等待提示音告诉他“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但“嘟”声超出了两秒,周止迟迟没有等到曾经等到过成百上千遍的提醒。
电话,拨通了。
他心脏颤了颤,大脑迟钝地转动,想到或许这个号码已经被卖掉了。
号码一直没有人接听,在耳边响了一段时间。
周止把手机拿开一点,准备挂断。
“嘟”声在那一秒钟消失,好像那条黑色斗鱼吐出的泡泡升上水面,破裂。
“……”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很轻,没有开口。
胶水把嗓子糊住,周止的拇指条件反射地按下去,把电话挂断了。
他心如雷鼓,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几乎是要快速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把手机藏进口袋。
手机也一直没有再响。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周麒不幸感染风寒感冒,被医生勒令住院。
周止陪着他躺在病床上,时而观察床头吊下来的注射液。
阿姨在清晨的时候赶过来,拿了周麒平时住院用的东西,她指了指周止通红的眼睛:“回家去洗洗,睡一觉再过来,别先把自己累倒了。”
周止迟疑了几秒,还是点头。
开车回家的路上,在转向右车道时,方向盘在手中犹豫,错过了一个路口。
周止看着熟悉的街景,踩了油门出去,朝错路开下去。
左道通往郊外的盘山公路,一路攀爬上去,会经过半山腰的公共墓地。
周止一直很忙,有段时间没有来过,甚至有点忘了文萧的家在哪里。
但他向来记忆很好,所以周止觉得是潜意识让他遗忘。
绕了几段路,文萧的墓碑立在上几排转过半圈的山坡后。
文萧的父母接受不了孩子过早的离世,也不接受文萧的自杀,几乎是逃离一般在四年前就举家移民,到了一个常年温暖的国家。
所以文萧的墓碑上没有刻墓志铭,只是简单地记录了他的姓名,出生与离开的日期。
公墓有清理员定期清扫,因此文萧墓前很干净。
周止没拿什么祭品,哂笑一声,一屁股在他墓前坐下。
从怀里拿了包烟出来,避开风点燃。
淡淡的蓝色烟雾缓慢飘升,风把烟舔了个满怀,被推挤着变形,最终四散。
周止短又轻地笑了一声,侧过脸去,看着墓碑上的黑白色照片,把手里的烟放在墓碑前。
“之前一直以为你不抽,你走了去你家才知道你比我瘾还大,你小子,藏得真他妈好。”他眨了眨眼,唇角挂着很淡的笑容,目光投出去,没有聚焦。
文萧把自己患有抑郁症的事情瞒得很好,即便是跟他最亲近的周止也不知道在文萧成功自杀前,他已经尝试过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