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154)
度景河道:“这件法器可护你在雷劫中平安。”
度上衡手指勾着那虚无缥缈抓不住的金镯,道:“不必劳烦师尊,大乘期雷劫不必外物相助我仍能渡过。”
“你手上沾了血。”度景河淡淡道,“命债累累,大乘期雷劫同化神境全然不同,若无外物,你就不怕陨落?”
度上衡不解:“生死皆有天定,我身负天命驱邪渡厄,若当真在雷劫中陨落,则是天道要我死,为何要怕?”
度景河古井无波的眸瞳轻轻动了动,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
度上衡抬手,恭敬道:“望师尊收回。”
度景河居高临下注视着他,许久才道:“如果天道真要你死呢?”
度上衡道:“那也是弟子的命数,弟子定不辜负师尊教诲,甘愿为苍生赴死,不会有半分怨言。”
度景河眉梢越皱越紧,常年没什么神情的脸上浮现些许冷意:“既然记得我的教诲,就收着。”
度上衡抬眸望他,眸中只有困惑。
度景河没再多言,又问:“那条蛇何时会化龙?”
度上衡不明所以:“不知。”
度景河垂眸掐诀,似乎在推衍:“去吧。”
“是。”
度上衡召出灵剑,转身便要离开。
度景河忽然道:“你去哪儿?”
度上衡道:“三界渡厄。”
度景河倏地一睁眼,仙君殿中无数云雾悄无声息化为冰霜簌簌往下落,将度上衡曳地的衣袍乌发也凝出雪白的寒霜。
度上衡一怔:“师尊?”
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师尊这般动怒。
度景河抬手一挥,将寒霜化去,淡淡道:“你刚出关,先会云屏境休养生息,稳定了灵力再去渡厄。”
度上衡颔首,恭敬称是,告辞离开。
崇君闭关十年终于出关,刚回云屏境,在外历练的徐寂听到消息便匆匆回来。
度上衡在云屏境的寒池中沐浴,听到脚步声从远到近而来,这动静不用想都知道是徐寂。
徐寂抬步进去,云雾缭绕间瞧见度上衡背对着他,墨发浸在池水中飘浮,好似条游动的水墨龙。
“恭喜师兄出关。”
度上衡“嗯”了声,从寒池中起身,烟雾化为衣袍卷住他消瘦的身躯,赤着脚往寝殿走,轻声道:“同我说说这几年三界的情况,可遇到什么棘手的厄。”
徐寂跟着他,熟练将外袍披在他身上:“棘手倒是遇到几只,不过都被裴玄制住了。”
度上衡脚步一顿:“裴玄?”
“嗯。”徐寂抬手挥去,趁机多年的云屏境烟雾散去,崭新如初,一切都还是度上衡闭关前的模样,“裴玄不愧是观棋府的人,修为天赋远在那些天之骄子之上,不过几年便已结婴,如今在阳间刑惩司任职。”
度上衡点头:“我的蛇呢?”
徐寂方才说起裴玄时,眸底带着赞叹,但一听到这话,眸瞳又冷淡下来:“勉强还活蹦乱跳着。”
度上衡疑惑:“他天赋也高,这些年就没做出过什么功绩吗?”
徐寂淡淡道:“若是师兄所说的功绩就是能在您闭关时连哭七日险些水淹问道学宫,那的确是旁人做都做不来的‘功绩’了。”
度上衡:“……”
度上衡蹙眉:“他就没什么变化?”
徐寂看度上衡一直追问个不停,挑眉道:“既然想他,不如召他过来?”
度上衡摇头:“不了,先让裴玄过来。”
徐寂道:“是。”
在一旁的封讳:“……”
封殿主跨过时间长河匆匆逆流而上,阴沉着脸一视同仁地嫉妒所有人。
他身形如雾,注视着孤身坐在大殿之上的度上衡,突然不可自制地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刚出关后明明念着他最多,反而先召见裴玄。
既然不想见他,那为何又垂着眼抚摸手腕处那两个还未消退的血点?
封讳从来对人类不屑一顾,却惟独想要对度上衡有种连思维都想占据操控的占有欲。
——偏偏度崇君是这世上最难掌控的人。
哪怕是把他从小养大的度景河、徐寂,也从未有人真正知晓他的想法。
正在封殿主满脸阴暗注视着度上衡时,裴玄匆匆来到。
十年不见,当年那个狼狈不堪的少年已长大成人,一身雪梅袍好似要和雾气交融,温润如玉的君子翩然而至,恭敬地跪地行礼。
“裴玄见过崇君。一别数年,崇君可还安好?”
度上衡垂眼看他,淡淡道:“嗯。”
裴玄果不其然已结婴,再有一步便是化神境,偌大三界有这等天赋的寥寥无几。
裴玄从未想过会得崇君召见,心口还在狂跳,他试探着抬头望去。
这么多年过去,崇君仍然和当年初见时一般无二。
裴玄定了定心神,轻声道:“崇君可有要事要吩咐?”
“刑惩司。”度上衡抬手让裴玄站起,漫不经心道,“可经常有抢夺凡人功德的厄作祟?”
裴玄颔首回道:“我入刑惩司六年,期间有一百余起厄夺功德,皆是小厄作祟。”
度上衡眉头轻皱。
六年一百余起,和十年前相比数量太少了。
事出反必有妖。
度上衡并未多言,轻声道:“嗯,去吧。”
裴玄犹豫着道:“崇君……”
度上衡道:“嗯?”
裴玄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单膝跪地,道:“我想入渡厄司,望崇君成全。”
度上衡一怔,无可奈何地道:“渡厄司在幽都,生魂无法入渡厄司。”
“我不怕。”裴玄仰头,“渡厄司如今只有鱼籍和走吉两……只鬼,他们年纪小,处处受幽都其他八司排挤,如此久了也不成气候,会丢崇君的脸。”
度上衡失笑:“我让他们入渡厄司,并非是为了给自己长脸面。”
裴玄道:“我知晓崇君心善,是为救他们一命,可是渡厄司群龙无首,终有一日……”
“不必多言。”度上衡笑起来,语调温和,“这种事不必你操心,先回吧。”
裴玄眉头皱起,却知崇君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也不敢多言,恭顺地起身,行礼告辞。
无人之地,度上衡脸上笑意散去,垂眼轻轻勾起腕间的金镯。
他似乎尝试想将金镯摘下,但这法器认主,哪怕用尽灵力也无法触碰到。
度上衡垂眼看着,眉眼泛着封讳从未见过的疲倦。
封讳愣怔原地,方才所有的嫉妒酸意和烦躁好似被这个神情击碎,他神使鬼差地走到度上衡面前单膝跪下,伸出虚幻的手想要去抚摸他眉眼的倦意。
为何高高在上的神明也会疲累?
手指在触碰到度上衡眉眼处的刹那,他倏地抬头,越过封讳虚幻的身躯朝外看去。
那一刹那,封讳好似瞧见这个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男人一点点戴上面具,倦意被深深隐藏在不动声色的皮囊下,再次恢复成那运筹帷幄的温和。
度上衡轻笑了声,道:“怎么,不认得了?”
封讳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一个人影倏地撞破他虚幻的身形,一下重重扑到度上衡怀里。
是年少时的自己。
对度上衡来说,闭关十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但对和他自小不分离的小蛇来说便像是过了数百年。
封讳已长大许多,身形高大。
……可还是爱哭。
封讳死死抱住度上衡的脖子,他从学不会收敛神色,悲伤难过了便哭,缠住度上衡没一会就满脸泪痕。
“崇君……”
度上衡被少年的身躯狠狠撞了下,身躯仍巍然不动,他笑着抚摸封讳的后脑勺:“听说你蜕了两次皮,应当是条大蛇了,怎么还是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