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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毒(133)

作者:初禾 时间:2019-01-12 00:22 标签:推理悬疑


    病房里,陈韵还在哭。从旁人的描述中,花崇知道,她是个很少哭泣的小姑娘。也许她已经忍耐了很久,身在这种底层家庭,她必须比很多同龄人“懂事”,她必须压抑自己的天性,努力给不富裕的家做贡献,让整日操劳生计的父母轻松一点。

    但再怎么“懂事”,她也只是一个小姑娘。在跟随邹媚过了几日女孩该有的“富养”生活后,她终于扛不住了。再一次面对她的亲生父母时,从她心底涌出来的只有怨恨与不满,她甚至根本不想见到他们。

    甄勤固执地挡在病房外,陈广孝从地上爬起来,扶起妻子,继续朝病房里喊:“小韵,爸爸妈妈是为了你好……”

    花崇终于看不下去了,快步上前,冷冷地看了这对夫妇一眼,“陈韵是关键证人,安全目前由我们负责。”

    陈广孝不甘道:“我,我是他的父……”

    “为人父母,难道不该在子女面前做出表率?”花崇说:“这里是医院,不要当着你们女儿的面大呼小叫,其他病人需要休息。你们的女儿,也需要休息。”

    ??

    离开医院,花崇眉间紧锁,全无轻松之态,想的全是情绪崩溃的陈韵、至今没有悔悟的陈家家长、成千上万像陈家家长那样的父母、数不清的像陈韵一样的小孩,还有失踪的邹媚、将七氟烷卖给邹媚的那些黑影。

    上车后,他捂住上半张脸,头隐隐作痛,连安全带都忘了系上。

    柳至秦看了一眼,本来想提醒,动作却快过话语,直接倾身靠了过去。

    并不宽敞的车厢里,立即响起一声利落的“咔”。

    是安全带扣好的声响。

    花崇愣了,抬起眼皮,看着近在咫尺的柳至秦,眸底的光动了动,像在阳光下闪烁的湖水。

    柳至秦已经坐好,问:“回局里?”

    “嗯。”花崇轻轻吸了口气,看向窗外,“邹媚不像是自己逃走的。如果是自己逃走,她应该会留下很多可供我们追踪的痕迹。但是现在,所有公共监控都捕捉不到她。”

    “她被那些人带走了。”柳至秦将车发动起来,“被那些卖七氟烷给她的人。”

    花崇问:“那些人是什么背景,你有没有猜测?”

    “我说我怀疑系统里有内鬼,你信吗?”柳至秦说。

    花崇目光冷下来。

    “我们一开始就在查七氟烷这条线,但到现在都一无所获,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头绪。花队,你觉得这正常吗?”柳至秦语气很平静,车也开得平稳如常,“如果不是有人向对方透露了什么,我们不至于过了这么久,还一点蛛丝马迹都发现不了。”

    花崇沉默许久,没有正面回答。

    事实上,他的疑虑比柳至秦更深。当初第一次想到七氟烷可能来自涉恐组织时,他就近乎本能地不安起来。

    但他无法随便找个人说出这种疑虑。

    “这些人本事真大。”遇到了红灯,车停在斑马线外,柳至秦说:“光天化日之下,让一个被警方盯住的犯罪嫌疑人说失踪就失踪。他们大费周章,冒了这么大一个险,应该不是为了让邹媚‘暂时’说不了话。”

    花崇撑着额角,“如果我是卖七氟烷给邹媚的人,我会让她‘永远’说不了话。这才是最安全的。”

    绿灯亮起,柳至秦踩下油门,“不过我还是想把她救下来,不仅是因为她的背后藏着一群人,更因为像她这样的杀人犯,只有在法庭上被判死刑,落在她身上的死亡才有意义。”

    花崇侧过脸,看向柳至秦,“曲值也这么说。”

    柳至秦压了压唇角,“仇罕知道自己逃不了,所以选择自杀。其实他那种情况,不一定会被判死刑。一边是肯定死,一边是不一定死,他为什么要选择前者?除开一时冲动的原因,他其实是不敢直面审判。审判会给他定罪,最大程度给受害人家属带去安慰。我一直认为,让一个杀人凶手以自杀或者被更凶恶的人杀死——这两种死亡没有意义。因为它们不会给受害人、受害人家属带来公道,只会让我们这些旁观者感到爽快。‘大快人心’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在真正受到伤害的人身上。会‘大快’的只有旁观者而已。”

    “我连爽快的感觉都没有,只有越来越重的压力。”花崇捏住眉心,片刻后甩了甩头,“尽力吧,现在还没有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说不定邹媚还没有死呢?”

    ??

    重案刑警们将凶手送上法庭的希望最终落空。三天后,邹媚的尸体被找到。

    已经没有一丝生机的她穿着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所穿的职业套装。那是一套做工考究的女士西装,完美地展现着她的身体线条。她曾在很多场合,穿着这身西装周旋于男人们中,自信优雅,侃侃而谈。但现在,昂贵的布料被污血、尸水浸透,变得肮脏而难看,看上去和王佳妹那批发店里卖的任何一套低端女装没有区别。而它包裹着的身体也不再曼妙,不再被无数双贪婪的目光觊觎。

    邹媚就这么死了,面朝下,躺在淤泥和污水中。

    她出身在淤泥里,努力过,挣扎过,最终没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当死亡降临的时候,她又回到了淤泥之中。

    这个世界上,真正出淤泥而不染的有几人?



第一百章 围剿(01)


    莎城的春天是土黄色的,高远的天空被沙尘覆盖,投下阴沉灰暗的影子。

    荒漠迷彩上的灰尘总是洗不干净,本就是沙漠岩石的色彩,裹上一?g沙一?g土,汗流浃背的时候,人简直可以与灰蒙黄褐的天地融为一体。

    只有战火与鲜血是明亮的。

    火光在黑夜里绵延,枪声与爆炸声震撼着脚下的土地,带着体温的血从迷彩中喷涌淌出,明明是最刺眼的色泽,却将身下的砂石染成压抑到极致的黑色。

    大口径狙击步枪撕裂夜空的巨响几乎将耳膜震破,听力护具早已经不见踪影,短暂失聪的感觉就像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突然甩出原来的世界,耳边只剩下令人头痛欲裂的嗡鸣声,一切指令、呼喊都听不到了。

    可是一个人虚弱的低唤却那样鲜明,好像一双大手,狠狠将他拽了回去。

    “花崇……花崇……”

    他一个激灵,向声音的来处狂奔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剧痛从腿部传来——那里的筋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撕裂,血将肉与迷彩黏在一起,他紧咬着牙,强忍住痛,恨自己无法跑得更快。

    迟了,还是迟了。

    那个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隐没于带着浓重血腥与硝烟味的狂风中,就如同那人走到尽头的生命。

    他跪了下来,尖石戳在膝盖上也全无察觉。

    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淌过,他抬起满是血与沙的手,重重抹了一把,而后像再也支撑不住一般俯下丨身去,颤抖的拳头一下接一下捶着粗粝的大地。

    鲜血与眼泪汇集在一处,不知是眼泪稀释了鲜血,还是鲜血淹没了眼泪。

    视野里,是遮天蔽日的硝烟,还有像雨一般落下的沙。

    ??

    花崇从真实的梦境中醒来,几乎失焦的双眼睁到最大,茫然地盯着黑暗中的一处,头脑一片空白,直到意识渐渐归拢。

    冷汗滑过脸颊、脖颈,好似当年血的触感。

    他长吁了一口气,双手撑住额头,掌心碰触到眼皮,那里热得不正常,是流泪之后的温度。

    可是眼角明明没有泪。

    大约在梦里恸哭过,现实里的身躯亦会有反应。

    片刻,他抬起头,扬起脖颈,灼热的双眼紧闭,右手在胸口猛力捶了三下。

    胸口不痛,头却痛得厉害。

    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没有开灯,想喝点水,在床头柜上一通摸索,才发现没有水杯。

    喉咙干涩难忍,就像含了一嘴沙子。他不得不下床,向卧室外走去。

    一个人生活久了,活得粗糙,从来没有睡前在床边放杯水的习惯,半夜醒来口渴,要么忍着继续睡,实在忍不了了,才勉为其难爬起来,去客厅和厨房寻能喝的水。

    刚走出卧室,就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物体。低头一看,是晚上刚从壁橱里拿出来的狗窝。

    二娃在徐戡那里住了一阵子,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抬脚将狗窝拨开,继续往厨房走。

    向来空荡荡的冰箱被塞得半满,有零食,也有能放一周左右的食材。冷藏室灯光明亮,他眯起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拿出一瓶冰镇可乐,一口气喝掉一半,然后盖好扔了回去。

    快到清晨了,但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最近天气凉了下来,天也亮得晚,不看时间的话,还以为仍是深更半夜。

    他没有立即将冰箱门关上,留了一道巴掌宽的缝,靠在冰箱壁上出神。

    睡意已经没有了,但精神不太好,脑子也算不上清醒,头还在痛,只是没有刚醒来时那么剧烈了。

    头痛已经是老毛病。西北边境条件艰苦,任务繁重,压力更是大得普通警察难以想象。那不是什么工作、薪酬、人际关系给予的压力,而是来自生命本身的压力。

    生还是死,是每一次出任务时都会面临的考验。

    回来这几年,偶尔在面对极难攻破的重案时,他会有头痛得快要炸开的感觉。陈争、韩渠押他去看过医生,检查结果一切正常。陈争开玩笑,说你小子肯定是用脑过度。他懒得争辩,就当是用脑过度好了。

    但实际上,那是压力太大时的心理反应。

    目睹死亡,杀死过人,险些被杀死,他对死亡比很多人更加敏感。而重案总是涉及稀奇古怪的死亡,那些受害者——无论该不该死,无论死得极其痛苦还是没有痛苦——都时常刺激着他的神经。

    好在已经习惯了头痛这老毛病。

    他在冰箱边靠了一会儿,合上冰箱门,向阳台走去。

    一连处理了三个案子,没有工夫照顾家里的花花草草,有几盆已经死了。

    以前和柳至秦开玩笑,说养花弄草比伺候宠物好,花草死了便死了,扔掉就是,宠物却不行,死了还得挤几滴眼泪,麻烦。

    但现在,养了许久的花草真的死了,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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