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96)
柏晚章捏住那层塑料包装袋,轻声开口:“一开始我误会了你,我以为,你和他们一样。”
程朔心领神会,并不意外,只是内心不由得苦笑一声,改天真该给那胖子补上两拳,“我说为什么每次在学校里和你打招呼你都不搭理我,没事,反正我也被误会惯了。你今天怎么没坐轮椅,腿没事吗?”
“我的腿没有问题。”柏晚章的口气有点生硬,溢出一丝对这个话题的反感,垂下眼睫,“那是医生的主意,防止我过量运动。”
“所以你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吗?”
柏晚章沉默了一会,“不发病的时候就不会有事。”
程朔点点头,明白了些什么,话锋一转:“那要去溜一圈吗?”
“什么?”
“反正也是进来避雨,你腿没事的话,要溜一圈吗?我教你,很简单的。”
溜冰场的灯光是特意调成了昏暗,仅仅靠着那一颗几乎比他们年龄都要大的硕大灯球打上形形色色的光晕。程朔的长相在高中生中算是相当早熟,均匀的小麦肤色,两颊已经褪去婴儿肥,鼻梁与下颌的棱角在阴影中划开分割线,一双笑眼弯弯的,好像永远都这样专注、热切地看着对方。柏晚章的手指再一次神经质地抽了下,也许是药物的什么副作用,他心烦意乱地捏紧面包。
“好。”
程朔以为,一切的变化应该都是在这个星期五下雨的晚上,从柏晚章这句‘好’开始。
在这之前他对柏晚章只是好奇,只是想要交一个另类的新朋友,他当时这样说服自己。但是当第一次牵住柏晚章的手,带他在那个溜冰场上笨拙地滑行,当柏晚章不慎摔倒在他身上,湿冷的校服紧贴上来,几乎能嗅到对方发间雨水的腥味,那张一直没有任何情绪的脸上第一次显示出了慌乱与淡淡的不安,向他低声道歉。
完蛋了。他知道要完蛋了。
那一刻程朔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承认吧,从第一次替柏晚章解围开始,他就心思不纯。
程朔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外面天亮了。
他平息着紊乱的呼吸,眼前的黑膜渐渐褪去,过了好一阵才从周围陌生的环境中反应过来这里是傅家,而床下还摆着那双柏晚章昨晚夜里脱下换给他的鞋。
程朔低头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双手,没有痛感,也没有被打翻的可乐留下的黏糊糊的湿痕。
梦的确醒了。
第65章
这个晚上,睡不安稳的也许不止程朔一人。
“小少爷,您起了......”
傅纭星打断佣人:“他人呢?”
对方显然会错了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攥着抹布,战战兢兢道:“柏先生吗?他在前厅吃早饭。”
“不是他。”傅纭星脸色微微暗下,动了动唇,不知想到什么没有继续开口。
“程先生已经走了。”
傅纭星抬头,朝右前方声音传来的方向,获赦的佣人低着头退下,留下一块宽阔的私密空间。
柏晚章半倚着门框,穿着套棉麻衬衫与黑色长裤,垂坠感与褶皱显得身量更为单薄,大约是之前留在这里的换洗衣物。他对傅纭星一笑,“怎么醒的那么早?”
傅纭星避开视线,“鸟一直在窗台叫,吵。”
柏晚章扑哧笑了声,走上前理了理傅纭星仓促的领口,比傅晟表现得更像一个哥哥,“先去吃饭吧,你的朋友一早就离开了,下人说连早饭也没有吃,看起来匆匆忙忙,也许是有什么急事。”
“他能有什么事情。”
这句裹着讽刺却难掩亲昵的话实在不像傅纭星平常的作风,大约意识到失态,他将沉默一路带到了餐桌上。
柏晚章进厨房盛了两碗莲子粥,还是温热的,坐下后说道:“其实昨晚我就想问,他就是你之前和我说过的那个人吗?”
傅纭星停下勺子,“哪个人?”
“回来那天,我们在阳台上聊过的那件事,还记得吗?”
记忆浮上。
间隔半年,曾经所困的问题居然还顽固地横在他们之间,只不过换了一个形式。傅纭星扯了一下唇角,并未承认,“为什么会那么想?”
柏晚章将糖罐推到他面前,“别担心,现在不是以前,我的病人中有些也是这种情况,所以会更清楚一些。”
“很明显吗?”
“不是你的原因,只是......”柏晚章顿住,好像发觉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话。
傅纭星抬起眼,“只是什么?”
“没什么,”柏晚章摇摇头,“加些糖,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吗?”
这个反应倒更像是欲盖弥彰。
傅纭星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从柏晚章闪过犹豫的脸上,从那句没说完的话上。
不是他的原因,那会是谁的原因?
勺柄被紧紧捏拢,陶瓷冷硬的质地在掌心刻出一道印痕。
“他和你说了什么吗?”
“你倒比我更像一个心理专家。”
见瞒不下去,柏晚章垂下淡灰色的狭长的眼,说道:“昨晚我听见楼下有动静,出于担心,下楼查看,发现是程先生,他也失眠了,我们简单聊了两句。他和我说了一些你们之间的事情,虽然没有指明,但从话里,我猜他可能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人。”他顿了一下,“纭星,你成年了,能够决定自己的生活,包括感情,但有些决策应当更加慎重一点,我不希望你吃亏。”
沉寂。
良久的沉寂。
勺子碰到瓷碗碗壁的响声在空中泛开涟漪,一层一层朝外扩散。
“还有呢?”
“还有什么?”
傅纭星的喉结微微滚动,说:“你们还聊了什么?”
“没有了,其他的只是一些闲聊。”柏晚章说话时没有看向他。
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深更半夜,独处时能够聊些什么?
程朔这个人,他再了解不过。
包括,那些恶劣浪荡的秉性。
傅纭星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掌捏紧又松开,反复几次,迫灭那些愈来愈危险的幻想,诘问已经比大脑更先一步:“他问了你的联系方式吗?”
柏晚章停顿了两秒才接道:“什么?”
“他要了,是吗?”
白色的长桌,白色的餐具,一切都是极简、纯粹的白,倒映入柏晚章深不可测的半敛的眼里。他唇角的浅笑夹带一丝无奈,像是在哄无理取闹的小辈,“你问这个做什么?”
“所以我猜对了。”
勺子重重砸在碗里,瓷器发出一声脆弱尖锐的鸣叫。
“纭星,你去哪里?”柏晚章叫住了他的背影,“我给了他名片,上面留的是办公室的号码。如果你哥还不知道这件事,发生什么情况,至少你还有可以商量的人。”
可那两个字再一次刺痛了傅纭星的心口。
这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傅纭星闭了闭眼,良久,稳下动荡的气息,避免再继续波及无辜的人。
“抱歉,我昨晚可能也有点失眠。”
柏晚章并未责怪他方才的无礼,平缓的嗓音带有催眠一般的效力:“上楼再休息一会吧,我会照顾好你奶奶。”
看着傅纭星消失在楼梯口的影子,柏晚章唇角的弧度逐渐下沉,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所有情绪如同雨刮器,在大雨停下的一瞬间齐齐撤下这张脸,再无半点笑意。
他扫向桌面上几乎没有动过的两碗粥,已经冷掉了,手指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手腕内侧的药膏,昨晚刚刚贴上,崭新的一片。
像是自言自语。
“浪费了。”
程朔逃也似地跑回了家。
十几公里的路程,几乎马不停蹄,一路上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进家门他就拨通了蒋飞的号码,接通的那一刻还不等对方开头,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见到柏晚章了。”
“祖宗,你知道现在几点吗......”蒋飞有气无力的控诉戛然而止,一段时间的安静后,他试探性地开口:“你终于鼓起勇气给他上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