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19)
他收紧下巴,冷着脸在水泥地面蹭去脚底顽固的泥,极其用力,压下那一瞬间席来的不悦。
甚至不知原因为何。
程朔没有为傅纭星突然出来帮忙这件事而真的动什么气,只是觉得挺好笑。
每次在他觉得没有必要的事情上,傅纭星偏偏要做出一些与众不同的响动,和上次在教室里假装不认识他一样。
就像小时候人堆里最叛逆的那个小孩,做什么都要和别人反着来,以此引起大人们的注意讨糖果吃。
傅纭星站在程朔侧后,看着他淋湿成一绺绺的发梢还在不断往下滴水,水珠顺着微凸起的后颈骨,滑入单衣领口。喉结轻微滚动,朝右移开。
“我没有那么容易生病。”
“不信,”程朔散漫地驳回,“加了糖的姜汤都不愿意喝,明天你肯定第一个中招。”
加糖也很难喝。傅纭星下意识想那么回答。
但被咽了下去,不想程朔一直记得他有多么嗜甜。
被小孩子一样对待。
程朔抖开皱巴巴的外套,显然没法穿了,看着今晚第三件殉葬的衣服,慨叹:“怎么那么倒霉,刚才下雨,现在又不下了,早知道等等再去推,也不至于弄成这样。”
身后传来傅纭星冷冷一句:“我要是坐在里面,你们更难推。”
程朔偏头抬眼打量他,似笑非笑,“你有那么重吗?一把骨头。”
傅纭星蹙起眉心,对程朔的小瞧感到一丝不满,“我有......”
突然闭上了嘴。
他反驳什么?
程朔分明又是在拿他逗趣而已。
看着傅纭星沉沉的脸色,程朔暗自好笑,小朋友终于学精了,不会再看着陷阱往下跳。
“你有什么?怎么不说了。”
傅纭星撇过头紧闭双唇,程朔还想再笑他两句,草房一角攫住余光,灰黑色的细长影子正柔软无骨地匍匐向前,脑子空白了刹那,想也没想,猛地将傅纭星拽到身后,接着抄起地上的木棍,使出全力朝角落的方向砸过去。
‘哐当’一声。
傅纭星侧头,只来得及看见一条快速闪过的黑影。
“怎么了?”
杜文谦拿着干净的毛巾和老板娘一起走出来,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看见程朔的表情从未见过的冷锐,隐约泛着一丝戾气,气氛凝滞。
“有一条蛇,”程朔把攥在手里的剩下半截木棍扔到脚下,“现在没事了。”
杜文谦扫了眼草房黑黢黢的角落,空无一物,“没看错吗?”
出来的老板娘见怪不怪,跟他们说;“后面有条田沟,那里很多水蛇,脾气怪凶的,但都没毒,你们没有被咬到吧?”
“没有。”
程朔这才看向身后的傅纭星,提起唇融去了刚才那股赫然席上的冷劲,“你没有受伤吧?”
傅纭星摇摇头,发生得太快,眼中只有程朔黑漆漆的后脑勺,严严实实挡在面前。
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在胸口轻轻划了一下,也许是不小心落进去的雨滴。
傅纭星视线停在依然被拽住的手腕,程朔立即松开,事发突然,一瞬间抓得太狠,给腕都勒出来一圈明显的红痕。
“疼吗?”程朔皱眉看着那处,没想到那么严重。
傅纭星把袖子上的皱褶放平,声音淡淡:“没事。”
“天黑成这样,换成别人都不一定能注意到。”杜文谦递过来一条毛巾。
程朔道了句谢,慢慢擦去脸颊和头发上的水,“十年被蛇咬,条件反射了。”
“你被蛇咬过?”傅纭星抬头盯着他问。
“没有,但差不多吧。”
程朔笑了下,没再继续往下说,草草擦完水就把毛巾还给老板娘,重新回到车上。
傅纭星深深看了一眼那截被甩掉的木棍,最后一个跟上去。
出了这些意外,后半程路多少开得有些提心吊胆,好在终于赶在夜深人静前抵达目的地。
程朔只当这儿是个普通度假区,广告里老少皆宜的那种,对杜文谦口中的‘私人性质’实则根本没有多少概念。
下车后后知后觉,偌大的园区内除了接待人员,竟然连正儿八经的游客都看不见几个。
按理说,现在该是温泉旺季吧?
傅纭星环顾一圈四周,并无多少好奇心,“这里是私家山庄?”
杜文谦给了个赞同的眼熟,见程朔还不怎么明白,解释道:“这个山庄是我一个朋友投资建起来,邀请制,不接待游客,本质上还没有做到商业化。”
看着一路飘着金子味的别致建筑,程朔啧啧称叹:“你朋友不会血本无归吗?”
“亏不了,他爸不会让他拿几千万投水里就听个响,”杜文谦淡定道,“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正式对外开放,所以趁这之前,来好好体验一下。”
程朔差点没挂住脸上的表情。
在这之前,他和杜文谦的交流也就仅限于喝喝酒,周末约着爬爬山。杜文谦不介意将他带进圈子介绍给朋友认识,是程朔自个没什么兴趣,早就过了精力充沛的交友年纪。
他只知道对方有钱,但显然,他对他们所处的那个圈层还是缺乏点概念和想象力。
几千万,他做梦都不敢梦那么大的。
更郁闷的是,傅纭星和徐青青好像都对这个金额没有什么太大反应。
程朔突然挺希望蒋飞也能在这里,至少蒋飞比他还穷一点,能获取来些安慰。
杜文谦一共订了三个房间,由服务员一路带他们过去。
沿着长廊走过一片毗连的和风建筑,途中程朔看见几处氤氲着白雾的温泉,空气中似是淡淡的药香,不由走走停停。
注意到他在打量,服务员贴心地附上介绍:“我们这边一共有六处公共温泉,两处私人温泉,除了私人温泉,其他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放,部分是药浴,对身体很有好处。”
程朔问了句:“晚上也开着吗?”
“当然,您等会儿就可以去体验一下。”
继续往前走便是房间,互道晚安后四人各自回房。总共三间,徐青青和杜文谦分开住,剩下一间只能是留给程朔和傅纭星。
不来一句故意都说不过去。
房间沿袭了统一的日式风格,布置很精巧,两张平铺在一起的矮床中间摆着一瓶插花。
美归美,但放下眼下的情形有一点滑稽。
折腾了一晚上,程朔本来腾起的睡意被刚才沿途的温泉勾走,回过头,傅纭星还木桩似杵在门口,神色略异样地看着中央两张床。
“我们今晚睡在这里?”
“杜文谦订的房,我事先不知道,”程朔合上隔扇如实相告,“你要是介意,可以去隔壁再开一间。”
介意什么,自然不必言说。
傅纭星清冷的眸色闪了闪,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卸下肩膀上的背包。
程朔从包里翻出一条浴巾,傅纭星见状问:“你要去洗澡吗?”
“去泡个温泉驱驱寒,一起吗?”
“不去。”毫不意外被拒绝,不过除此之外,多了一句在程朔意料外的:“你的手能碰水吗?”
程朔怔了一下,右手拇指下意识摩挲几下虎口的位置,一阵细微得宛若电流窜过的刺痛,使得神经跳了几跳。
“你怎么知道?”
“扔掉的木棍上有刺,”傅纭星淡声说,“擦脸时,你用的是左手。”
“观察的那么仔细?”
程朔不由地笑起来,半蹲在地上,配合地仰头看向傅纭星,“所以你刚才帮我提行李?”
傅纭星到床的另一边打开灯,背对着程朔,房间融入几丝暖意,“不然呢?”
还能因为什么。
程朔暗暗发笑,“那还得谢谢你。”随后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要是有人能帮我上个药,那最好不过。”
傅纭星舌尖抵了抵牙膛,偏头觑来一眼:“你不要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