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18)
听到前半句,傅纭星投来稍显复杂晦暗的一眼,程朔没有看见。
徐青青没再问下去,“原来这样。”
开到第二个小时,车内明显安静许多,细小的雨滴间歇性砸在挡风玻璃和车顶,渐渐汇聚成一股庞然的力量,鼓点般密密匝匝地落下来,盖住车内广播的声音。
徐青青对身边稍显疲态的杜文谦提议:“先休息会儿吧,等雨停了再出发。”
杜文谦看了眼时间,“也好。”
汽车拐进一条小道,停在沿途一家农家小馆前的土路,四个人下车进去避雨。
杜文谦朝老板娘要了一壶热水泡姜茶,先给徐青青沏了一杯,程朔没忘记此行的任务,在对面很尽职地捧哏:“难得看杜老板这么贴心。”
杜文谦递给他一个眼神,意思是别来尬的。
徐青青似乎挺吃这一套,抿唇笑起来,“是吗?”
热水壶传过来,程朔也给傅纭星倒了一杯,生姜的气味冲鼻,傅纭星看着面前那碗清淡的汤水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推远。
这个动作没有逃过程朔的眼睛,从调料罐里舀了两勺糖加进去,再推到傅纭星面前,“现在甜的。”
“我不喝。”回答冷梆梆。
程朔不放弃,半哄半推销:“你试试看,不好喝我喝。”
当着两个不熟人的面,傅纭星最后还是捧起姜茶矜持地抿了一口,入口的糖水里姜味远比闻着更浓,几乎窒息,傅纭星放下碗偏头狼狈地咳嗽起来,程朔在旁边笑到直不起腰。
杜文谦早就看出程朔打的什么主意,看够戏才出声制止:“别使坏。”
“哪有这么夸张,”程朔拿过傅纭星放下的那碗姜茶喝下一大口,咂了咂嘴,“挺甜的。”
饭馆是家庭作坊,寥寥几页菜单全都用胶布封皮,泛着油亮。他们不打算在这里久留,只点了几道不费时间的开胃菜,卖相一般,胜在味道家常。
聊着天吃完饭,雨势仍然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天色暗了,已经不能再等下去,杜文谦结完账和徐青青先回到车上,望着檐前绵连的雨,程朔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傅纭星头上,拉起他跑进雨幕。
毫无防备,傅纭星跟上步伐,雨一下子打湿程朔上身灰色的单衣,勾出一截精瘦的后腰。
雨后潮湿的泥土气混杂着烟味扑满傅纭星鼻腔,驱散了那股恼人的姜味,回到车内,他把头顶的衣服扯下来,鼻尖萦绕的气息仍挥之不去。
“谢谢。”他把外套还给程朔,冷冷道了一句。
程朔拍去上面的雨水,“等到地方先洗个热水澡,淋了些雨,明天别感冒了。”
汽车点火后发出一声嗡鸣,身下的重物朝前颤了颤,几次都没能行驶起来。杜文谦蹙起眉,接连踩了几下油门情况依然如此,徐青青注意到不对:“怎么了?”
“轮胎好像卡住了。”
程朔刚把外套穿上,听到这话扭过头问:“车出问题了?”
杜文谦面色稍显凝重,“不确定是哪里的问题。”
“好像是轮胎卡进泥里了,现在雨下那么大。”徐青青担忧地补上一句。
“我下去看看。”
程朔没有犹豫再一次跳下车,雨点迎面打湿了他的头发和上身,顾不上遮蔽,随手把额前挡住视线的湿发捋上去,绕到汽车后方,俯下身查看。
屋漏偏逢连夜雨。
大雨滂沱,两枚后轮此刻都陷进泥泞的土里。
晚八点半,顶楼办公室的三面落地窗被犀利的雨刮出大面锋痕,台灯幽青色的光在玻璃前织成一面薄纱。
桌角,一支沉香立于香炉,静静飘漫白雾,盖住今夜的冷气。
坐在实木书桌后的男人按下面前响起来的电话,抬手捏了捏被银丝眼镜压住的眉心。
“林家私营的那处山庄?”傅晟声线低沉,“他们把会面改在那里了吗?”
周俊回道:“是,林总的意思是想请您去那里聚一聚,再谈合同的事,需要我推掉吗?”
傅晟沉吟片刻:“十分钟后过来接我。”
“好。”周俊对老板的决策没有任何质疑。
傅晟缓缓靠进真皮椅背,双手合十压在膝上,“纭星在家吗?”
周俊快速查看最新消息,汇报:“老陈说半小时前出门了。”
傅晟扫了一眼桌面上的钟,镜片下狭长的灰色眼眸掠过一丝起伏,很快被掩去,恢复为一贯的冷沉。
“他回来了再通知我。”
“是。”
挂掉电话,背景的雨声隐约越下越大。
第11章
仅仅下来查看一圈,程朔脚下的短靴就沾上一圈厚而湿粘的泥巴,把两条腿沉沉往下拽,怎么都蹭不去。
他没有再回车上,转去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隔着雨和下降的玻璃对杜文谦说:“轮胎陷进泥里了,下来推车。”
杜文谦解开安全带,下车前嘱咐徐青青:“你坐到这里来踩油门,知道是哪个吗?”
“知道,交给我吧,你们当心一点。”
徐青青果断地越过车子中间的扶手盒,扶稳方向盘。
听到他们前面的谈话,傅纭星也解开了肩上的安全带,“我和你们一起。”
程朔撑着车窗朝他那儿笑了下,眼睫沾着水珠,跟着晃,“没事,我和杜文谦两个人就够了。”
傅纭星捏住安全带,没再多说什么,杜文谦已经跟着程朔下车,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车窗外。
雨很急,来不及做任何防护措施,做了也是徒劳。
程朔喊一二三,然后跟杜文谦一起卯足劲推车屁股,反复两回,高速颤动中的轮胎卷起纷乱的泥点,底下的坑被刨浅大半。
“再来一次。”杜文谦甩了甩满掌心的水,太湿滑,没法使出十成十的力气。
程朔随手揩去一把脸上的雨水,裤子被刚才溅起来的泥点甩出几条暗褐色的印记,低头瞥了眼满身狼狈,还有心情苦中作乐:“回去后记得赔我条裤子。”
“再加一双鞋。”杜文谦相当爽快,“没想到叫你来受难了。”
这种程度对程朔来说还远到不了受难的高度,甚至有几分啼笑皆非的趣味。鞋子已经报废,索性往泥里踩得更深一点,方便发力,“这种遭遇一辈子也没几次,当纪念了。”
杜文谦笑过后重新按住车子,“行了,先推。”
程朔再一次念起计时,‘三’刚从嘴里跳出来,另一双不属于杜文谦的手掌稳稳撑住车子后备箱,雨点争先恐后地跃上去,舔上那片光洁的肌肤。
余光下意识侧过去。
傅纭星侧脸在倾泻的大雨中一派冷寂,长睫微垂,雨珠顺着额头滑落挺而直的鼻峰,最终没入紧闭的唇缝,一声不吭。
雨势凶猛,没有把他的脊姿压弯分毫。
最后一个数字已经落下,程朔来不及多说什么,与身边两人一同默契地推动车子,驾驶座的徐青青猛踩油门,四人合力,卡在泥里的铁皮巨物终于朝前坎坷地开出一段土路。
骤然失去支撑点,程朔双脚卡在泥泞里本能地向前栽倒,被身边的傅纭星猛地拽住手臂,不等他道谢,那股带着冷感的力度又骤然消失。
问题解决,车内车外都松了口气。
杜文谦重回农家饭馆里找老板娘要毛巾,程朔和傅纭星并肩站在由秸秆搭起的屋檐下,雨比刚才小了许多,夜间冷风拂过,紧贴身体的湿衣服刺进来一阵冷意,往骨子里钻。
程朔脱下外套,拽住两头用力拧干里面的水。
“不是让你呆在车里吗?”
傅纭星也在拧被濡湿的衣角,“等你们把车推起来,全都要成落汤鸡。”
“已经是了,”程朔忍不住笑起来,“本来有我和杜文谦两个落汤鸡已经够了,加上你,万一明天起来三个病号,让青青怎么办?轮流照顾我们三个大男人?”
傅纭星眉心不明显地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