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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记(47)

作者:谷草转氨酸 时间:2022-10-09 10:07 标签:因缘邂逅 玄幻 神怪志异

  那画骨急不可耐道:“飞素,流云,飞来。一个年轻人,带着一个小孩和只剩一条左手的女人。他们不会随意换皮的,杀了他们!”他说完,口中爆发出变了调的呵斥或是尖叫、从地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画骨一动,他的骨节撞在一起,在地洞内回荡出窸窸窣窣。师徒俩一时怔在原地,陆双行不由一手护着谢爵就往后退,玄刀横在身前。
  画骨坐起身后却再无动作,快要瞪出眼眶的眼仁儿紧紧粘着玄刀,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渴望。他凸起的脊椎顶得更高,像缓缓游曳的蛇定在了攻击猎物之前。谢爵长出了口气,微微拨开些徒弟,将墨色的刀轻轻搁在了他的骨节上。
  陆双行一面要顾及着那画骨,一面还要往师父手上写字。他来不及写完画骨的话,只好先写了“飞素,飞来,流云”三个名字。
  “飞素,飞来,流云……”谢爵缓缓重复着,“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那画骨摇头,抬起眼皮看着上方黑暗的窟顶。谢爵手臂上青筋突然暴起,刀快无影画出半寸银色弧光,那画骨却倏地闭眼,自言自语轻声喃喃道:“真想回家乡啊……”
  刀斩断白骨,画骨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洞窟内,皮肉却已化作黑水横流。谢爵发现了画骨最后说过什么,可竟分不清究竟是在刀落前还是刀落后。旁边陆双行微睁着眼睛,不禁念道:“家乡……”
  谢爵握着刀滞在原地,那画骨已只剩一具雪白的骨骼,没有散落在地,而是维持着盘腿低头而坐的姿势。陆双行腾地攥住谢爵手拉到自己身前,写下“家乡”二字。
  谢爵顿了下,手慢慢握住、像是握住了“家乡”这两个字。他忽然回忆起了吴宅里的夫人,若是没记错,她死前似乎也曾提起过“家乡”。
  “我已离开家乡太久了……”谢爵不由低声道。
  “什么?”陆双行一怔,问说。谢爵从回忆中挣出来,看向徒弟,压着眉眼道:“我已离开家乡太久了,吴夫人也曾说过这句话。”
  接连两名画骨提起家乡,画骨有家乡吗?若有,究竟是他们皮囊、那具身躯真正主人的家乡,还是别的什么?陆双行出了口凉气,兴许谢爵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是真的有迹可循:画骨共同隐藏着一个秘密,骨差从未窥见。
  雪白的骨架保持着盘腿而坐,黑水没过灯盏底座、飞快地融化进泥土里。陆双行抬眼瞥见了那骨架背后原来还有个雪白的物什,他探身过去拿起,不给谢爵看,而是直接拉起师父,“先出去。”
  两人都有些浑浑噩噩,最后检查了一遍地道,再没有新发现,这才匆匆退出洞窟。画骨、那些画骨大抵会被永远遗忘在此处。
  他究竟有家乡吗,他们的家乡又在哪儿呢?
  师徒俩坐在树根上,外面尚是青天白日,足以看清口型,陆双行却托着师父的手掌把画骨在窟内说过的话一字字又写了一遍。谢爵沉默着等他写完,收回手掌道:“家乡。活骨……”
  陆双行面冲着师父沉声道:“我没记错的话,活骨是指那些能够据皮囊调整骨骼大小的画骨,极少见,就连师父这些年也只见过一次。”
  “嗯,”谢爵轻轻点头,叹了口气慢慢道,“活骨是唯一可以钻窍于半大孩子的画骨,我见过的那个,皮囊是个病死了的女孩儿。她家里人舍不得,却刚好遇上了一具白骨——”
  陆双行从卷宗上读过这桩往事:那家人舍不得死去的女儿,却刚巧遇上了画骨。而这白骨可以根据皮囊调整自己骨骼的大小,也就是说——她能跟随着皮囊一起长大。
  想到这里,陆双行只觉得荒诞不经。而往事的结局也确实如此。即便是活骨,能调整骨骼与皮囊的范畴也不过两拃左右——活骨的骨架或许可以再长大,但皮囊已经到极限了。那个女孩、不,那个画骨随着皮囊一起长大了两拃。她忽然发觉自己明明还有更多选择,更合适的皮囊。于是她杀了接纳她的“父母”后钻窍。
  “二十年来从未作恶。”陆双行低头自言自语,谢爵一时没看见他口型,拿眼神询问。他没有再为师父重复话语,对那惨死画骨迟来的一丝半缕怜悯又被这活骨的往事顷刻消磨殆尽。
  “还有这个。”他摸出从洞窟中捡到的雪白物什,递给谢爵。


第56章 五十六·骨环
  那是枚小巧的骨制圆环,在陆双行递给谢爵的瞬间沾染上日光,顷刻间成了浓重墨色。两人都顿了一下,谢爵接过了轻声道:“画骨的骨头……”
  圆环比手掌还要小上一圈,打磨光滑细腻,仔细看却能发现上面有几段极细的裂痕。谢爵盯着那骨环看了半晌,脑海中忽然有些浑浑噩噩,好像口鼻被闷了许久透不过气似的。他不知不觉蹙起眉,只感到听不见动静的耳畔又被阻上了层绢子,在外层莎莎瑟瑟发着声。他好像听见了谁在说话,可半句都听不清楚,只是愣愣地伸出手,掰着骨环两侧,轻轻一旋——
  在两人眼前,那骨环被旋开了,成了两半。原来这环两边各有螺旋,顺着巧劲儿能旋开成两半,拧回去便严丝合缝,不从特定的角度也难以再拆开。陆双行拿过一半对着天光查看,这东西很有可能是信物,没有另一半在手中很难仿造。要不是师父拿过来旋开了,他恐怕也只会以为上面那些细如发丝的纹路是开裂。
  谢爵微微睁大眼睛,“是可以拧开的吗?”
  “嗯?”陆双行闻言一愣,转回头看他。谢爵回过神来,摇头道:“怪了,我就是突然觉得好像可以拧开,就试了一下。”
  “没准儿以前在宫里见过类似的东西。”陆双行答说,谢爵点头,脸上还有些怔怔的。他身上尽是适才那画骨的血,手上沾得也是,在骨环上留下些许干涩如粉末的黑色血污。陆双行擦了擦,站起来冲他伸手,“回客栈洗洗去吧。”
  谢爵点头,抓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两人将洞口大致遮掩后往回走,谢爵走出几步回头看了眼,瞧着莫名有点呆滞。陆双行在前面牵着马不打搅他,给他留出了一段自己沉思的时间。所幸附近几里都没个人影,就算浑身是血也不用躲着。
  客栈里,那具尸首还躺在原地。短暂的时间里好似所有人都把他给遗忘了,没有人在乎他生时姓甚名何。陆双行过去取柴烧水,从炊房的窗户内看见谢爵拿着大铁锹慢慢出去,大抵是把人给埋了。
  他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称不上是为那人难过还是别的,只在蹲下拨弄柴薪、那土灶内飞出粒火屑时蓦地有了种疲惫。他不知道谢爵如何在安静刹那应对这种疲惫,不是疲惫为奔波与杀伐,而是疲惫一眼望也望不到边际的未来。
  以杀止杀,无穷无尽。
  谢爵回来时水已烧好,他把上衣脱了,下摆还系在腰上。雪白的中衣挽起袖子,手上干涸的血迹快被铁锹的木杵磨没了。他把铁锹随手立在门后,刚巧陆双行拎完水从楼上下来,师徒俩一个站在高处一个立在原地,莫名其妙对视一眼,陆双行先开口道:“接下来呢,还顺着往东走?”
  谢爵“嗯”了声,陆双行便三步并两步跳下来,冲他伸手,“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谢爵也不推脱,只交代说:“仔细你的伤。”他将外衣递给他上到二层,洗到一半瞥了眼,才发现搭在架上换洗的衣服徒弟给拿错了,拿成陆双行自己的了。东西都在楼下,不好再去拿,谢爵穿好了去找他,两人干脆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陆双行把地图摊开了看,谢爵反倒在旁边“不务正业”起来,把衣袖慢慢展开了对着自己的手指比划,轻声道:“你长高了。”
  陆双行一听,转头无奈道:“你总这么说。”
  谢爵哑口无言,抿抿嘴半晌才道:“因为我老了。”
  “胡说,”陆双行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瞥他一眼继续看地图,“我不爱听。”
  谢爵就又笑,问说:“那你爱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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