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黄昏(7)
林思弦自知这讲不通,不得已又将车窗关上。
开回酒店只有几公里的路,但一路太堵,十分钟前行了不到五百米。
车上没放任何音乐和电台,不知刚才李主任跟陈寄都聊些什么,此刻车厢内一片静寂,只有透过窗的雨流声在荡漾。
林思弦不觉得现在是听雨的好时机,没话找话:“您今天怎么去了片场?”
“宁沛有事找我商量。”
“您跟导演关系真好,之前就认识吗?”
陈寄没接话。林思弦用余光瞥了一眼——没睡着,只是沉默地注视前方。
林思弦尝试加入这段沉默里。三秒后,他又受不了了:“没想到下雨天这儿会这么堵,早知道刚才绕一段。”
这次陈寄回了:“南口墙塌了,你绕不过去。”
林思弦“哦”了一声:“这地儿确实基建太差。”下一句又无缝衔接:“您吃饭了吗?”
“林思弦,”陈寄终于打断他,“不要硬找话题。”
“是吗?我以为这叫闲聊呢。”
“闲聊的话,你可以讲讲你自己的事情,”陈寄说,“比如我记得你当年艺考第二,为什么这几年连颁奖礼的现场都去不了。”
这话说得相当直接,但林思弦并不讶异:“人生本就瞬息万变啊,不是每个人都有红的命。”
一句有点万能的回答,只是陈寄没有放过他:“但不是每个人都退学了。”
陈寄还是那个陈寄。对他珍惜的寥寥几人尽心尽责,重话都不会说几句;对他不在意的大多数人漠不关心,冷淡从始至终;唯独对林思弦说话不留情面。
认真反思起来,林思弦的霉运并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从某个黄昏开始——学籍办的老师将他叫到办公室,好像就是他的人生一落千丈的起点,想翻身都不知道支点在哪。
二十一岁的林思弦拿着退学通知从戏剧学院南门昂头走出,他知道一路上全是打量的目光,好奇的,嘲讽的,他没有分一点眼神过去,所有的力气都在支撑他坚挺的脊椎。
没关系。当时的林思弦给自己说。只是人生一个小变数。
后来他妈妈吕如清去世,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林思弦一面应对医院账单一面独自操持后事。等到吕如清终于入土为安,林思弦以为自己可以开启全新生活,却完全找不到任何机会——试镜、自荐全都失败,他只能猜测是退学带来的影响,可是他那些初中学历、完全没经过任何培训的竞争者至少都有一两次回音。
茫然的一年半之后,林思弦终于遇到了一位极端理想主义的导演,要拍一部并不卖座的文艺片《高楼》,对方见到林思弦就认定他是这部片子的主人公。因为导演的完美主义,林思弦耗费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前前后后又磨了大半年,然而拍摄还剩四分之一时投资商突然撤资,一个还没起步的小剧组也借不到钱,《高楼》就这样成了烂尾楼。几个月后,林思弦就因为工人失误从工地一坠而下进了医院。
以至于到了今日,别说颁奖礼的门槛,他连有姓名的角色都没几个。
或许现在是卖惨的好时机。用自己的经历去赌一把陈寄的同理心,也许他不会再因为当年的事情再找麻烦。
但林思弦还是轻描淡写道:“以前年少轻狂,多多少少犯了点错,个人私事没什么好提的。”
前面的车终于挪动了。林思弦赶紧跟上去。
起步之后没多久,终于发生了这几天第一件幸运的事,林思弦在十字路口瞥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自作主张道:“诶,有个咱们剧组的人,看看能不能捎一段。”
没等陈寄回答,林思弦已经靠边停了,降下车窗大声道:“满哥,你怎么在这儿?”
扶满上车前特意将自己身上擦了一遍,防止水把座椅浸湿。
“因为一直等不到车,就想走回去,”扶满是个健谈的人,上车后话一直没停,“走到半路雨越下越大,本来想找个地儿躲一躲,结果思弦就像救星一样把我喊住了。陈编,没耽误您事儿吧?”
陈寄简短答了个没事。
“刚才路上遇见个本地人,聊了会儿,听他们说在外地做工,给人刷漆一个月能挣一万多,你别说这收入比我稳定多了,每天活得还很健康,”扶满又聊,“要不我也去学门手艺?”
林思弦回他:“你前几天还说要做大做强给我介绍资源呢。”
就这样贫了几句,终于看到了酒店的轮廓。
“陈编,我看了您好几部小说,里面雨天的情节都很经典,”扶满到最后都在闲聊,“您都是怎么构思的?”
陈寄答得很谦逊:“空想而已,想不出来再找素材。”
他说话的时间里,林思弦已经拐进了酒店停车场,可惜里面停得满满当当,他们转了两三圈都没能找到一个可以泊车的位置。
“要不就停在外面然后走两步,”扶满提议道,“车上有把伞就行,你俩打,我跑两步——诶,这车上还有两把伞?这么齐全?”
陈寄说:“有一把是我的。”
“不愧是陈编,出差还带伞,真细致。”
“只是习惯而已。”
在林思弦挂倒档的时候,刚才沉默良久的陈寄仿佛想到什么:“说起来这个习惯对我影响挺深。之前构思一个雨天犯罪的情节,我怎么也没想好嫌疑人要用什么借口接近受害人,后来编剧团队的其他人提到,借伞不就好了吗?我才意识到习惯给我的思维误区,我根本不可能出门不带伞。”
林思弦右眼跳了一下,本能地意识到陈寄要说一些他不想听的事,只是来不及阻止扶满已经接茬:“为什么啊?小时候妈妈教的?”
“那倒不是,”果然陈寄接着讲,“以前高中有个同学,从不带伞也不喜欢淋雨,一定要我替他打伞,遇到水沟还要我背他过去,如果我没带的话,会命令我淋雨去买一把过来,否则就会发脾气,久而久之我出门前一定会看天气,即使不下雨也会常备一把伞在书包里。”
“啊?”扶满不解,“不想淋雨为什么自己不带伞?不能拒绝吗?”
“拒绝过一次,”陈寄回答,“你猜他说了什么?”
扶满直言:“我想不到。”
“林思弦,你猜猜呢?”陈寄把头转向驾驶座,“你觉得他当时在想什么?”
第6章 没变过
林思弦从未觉得靠边停车如此艰难,他甚至打反了两次方向盘。
等到车终于停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他才缓缓开口:“可能那个同学就是性格不太好吧,至于说了什么,我也猜不到。”
他没回头去看陈寄的表情。
后座的扶满是当真好奇,不客气地直接追问陈寄:“所以他说了什么?”
但陈寄好像没准备回答:“下次有空再聊吧。”
话音刚落便拿了自己的伞,利落地开门下车。
留下扶满睁大双眼:“我靠,悬疑小说家还真什么事都留个悬念啊?”
自己当时说了什么?
林思弦真忘了。那时候他对陈寄说的话完全取自于心情,在旁人听来或许根本不可理喻,大部分转身即忘,成了记忆里一些不起眼的残渣,要像现在这样专心去搜索某一块无异于大海捞针。
没想到陈寄竟然还耿耿于怀。
雨夜,窗外视线更不佳,林思弦掏出烟盒,发现还剩最后一支。
陈寄讨厌他,陈寄还在针对他,是两件斩钉截铁的事情。林思弦在烟雾中想,事到如今,也只能将计就计,只要自己死不承认,撑过最后这段时间便好。
想法是美好的,可惜林思弦还是低估了陈寄的记仇之心。
翌日林思弦没有拍摄行程,刚吃完午饭,便接到了李主任的微信电话:“小林,昨天你载陈编回酒店,跟他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特别的,”林思弦说,“就聊了几句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