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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不是海棠红(198)

作者:水如天儿 时间:2020-03-28 09:41 标签:种田文 欢喜冤家 民国旧影

  水云楼如果还有两个大事上的明白人,除了秀才任五,便是腊月红。商细蕊猜到他们闲不住嘴,悄悄推门进去,想捉几个出头的椽子削两下子,谁知他们已经改了话题,不再谈论楚琼华,正在说南京撤退,中国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南宋。别看腊月红区区一介戏子,武生的戏码全是历史有关,经过杜七说戏,他现在也很懂了,说道:“日本人野心这么大,绝不会和中国南北而治。政府入川,留下非嫡系的军队在外面,迟早作乱。哈哈,这可是个逐鹿中原的好时候啊!”
  商细蕊热衷一切高谈阔论,听了长见识。但是他看不起手底下小戏子发表的高见,不知在哪听见的一嘴,到后台来学话,臭嘚瑟,提起一脚踹在腊月红屁股上:“兔子都撵不上你还逐鹿!非得要我贴张纸条,莫谈国事?快滚去上妆!”他赶走腊月红,接着听师兄弟们清谈,大家也都觉得局势越发的不好,然而国运究竟如何,又不是几个戏子可以得知的了。
  这事过去没有几天,南京的崔师姐拖儿带女找到水云楼后台。商细蕊得到消息,先去锣鼓巷接商龙声。商龙声遮遮掩掩的不许他进屋,而屋里居然有女人的声音。商龙声这回来北平,本就来得蹊跷,无缘无故小住下来,商细蕊现在怀疑是为了女人,不免替小来叹了口气,老实坐在院子里不敢乱瞧乱看。一会儿商龙声走出来,形色匆匆的,崔师姐一个人带着孩子来北平,大家都知道李天瑶不妙了。
  崔师姐披头散发,几个孩子也形同乞儿,是个逃难的样子。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喃喃地向人诉说没想到。没想到,她和李天瑶赌气发狠的结了婚,这十几年里打打闹闹,没有过到一天太平日子。可是在危急关头,李天瑶竟然能够牺牲自己保护她。
  李天瑶死得冤枉,一家人本来已经逃出南京了,路上遇到一小撮日本伤兵。李天瑶仗着有功夫在身,掩护妻儿逃出生天,自己连头盖骨都被日本人的子弹打穿了。崔师姐路上吃了无数的苦,夭折了一个最小的女孩子,所幸半途遇到锦师父身边的琴师乔乐捎带着他们上京,才免于全军覆没。崔师姐说到后来,还是忍不住向商家兄弟痛哭。商龙声和崔师姐从小长大,和李天瑶又是特别的要好,此时铁打的汉子也不禁落下热泪。商细蕊面红耳赤腾地站起来:“李老板真的死了?师姐你看错了吧!他功夫那么好!”说着竟一撩长袍:“你们从哪条道来的?我去找找他!”被商龙声一把拽住:“三儿!别添乱!”商细蕊眼睛发红,嗓子带着哭腔说:“总得有个人替他收尸吧!”李天瑶那几个大些的孩子听到这话,放声大哭。
  水云楼沉默许久,众人心有戚戚,不知道沦陷在南京的故友生死如何。听崔师姐说日本兵在南京城里随意的杀人,加上现在十二月末的天气,南京虽不如北平这样冷,打起仗来缺衣少食,也是过不得的,怕是九死一生了。崔师姐找到水云楼,譬如回到娘家,水云楼平时尖酸自私的戏子们,此时对她也很友爱,带母亲孩子洗澡吃饭,照顾十分妥帖。商家兄弟安置了孤儿寡母,预备重谢护送他们的乔乐。乔乐声称看着锦师父和刘委员两个在一起,就觉得很讨厌,偏偏要自己一个人去重庆,顺便来北平吃爆肚,见朋友。他一赌气,阴差阳错救了崔师姐娘儿几个的命,居功至伟,可是他非但不要酬谢,反而拿出一本书递过来,做了个带话的人:“你锦师父让我告诉你,今年世道尤其不好,你小子把戏歇一歇,这里是水云楼的安置费。要不愿意歇戏,这就是路上的盘缠,不妨把水云楼带去重庆,一应的剧院宅子,锦师父包办了。”
  商细蕊第三次看见《梨园春鉴》,一次比一次出现得不可思议,乔乐想是偷偷阅览过了,里面的情色描写让人害臊,见商细蕊翻开书,他不自在地别开眼睛。也是在雪之丞合影那一页,夹了一张支票,盖着刘委员的印鉴,手面不小,不算亏待了商细蕊。商龙声也看见了,盯一眼商细蕊,不做声。
  商细蕊合上书还回去:“劳您转告锦师父,书里写的都是假的,我没有干过那样的事。我不歇戏,也不想去重庆。”
  乔乐不肯接书,面上露出一点体谅:“商小子,我在梨园行混了一辈子,看遍了满天下的艺人。你是香的臭的什么样儿的人,打我眼前一过,不用开口,我就心里有数。书里这些话不但我不信,你锦师父也不信。可是事到如今吧——和你实话说了吧,这也不是锦帛儿的意思,是你那位干爹老大人,听见风言风语,不乐意了。”他转头向商龙声,低声说:“这话传得太不好听,本来嘛,桃色新闻不稀奇的,坏就坏在掺和了日本人在里头,闹得现下人人都知道了,说是刘委员的干儿子投了日,这哪成啊?这不是扽了老头子的肋巴骨吗?就不如去重庆的好,成全了老头的清名,商小子自己也避避闲话。过个三年五载仗打完了,又回来了。商老大,您也劝劝你兄弟,这没什么可犟的呀!”
  商细蕊不等他哥哥开口相劝,把书硬是塞到乔乐手里,道:“谢谢您的好意!我干爹这是被造谣的王八蛋气糊涂了。我又不是个俊丫头,还能把日本人哄上手。俊丫头也没这么妖,那得是狐狸精啊!等过两天干爹想明白了,准得把我从重庆撵回来,何必呢,就替他老人家省点事吧!”
  乔乐看看商龙声,商龙声不说话。当哥哥的不说话,外人还怎么劝,真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乔乐把书卷成一筒,插在袖子里,脑袋一颠一颠的走了。
  他走后,兄弟两个找馆子吃饭。席间商龙声烫了一瓶黄酒,突然说:“去重庆也好。”
  商细蕊闷头的吃:“我不去。”
  商龙声不说话,等他解释。
  商细蕊说:“我不单不去重庆,我哪儿都不去。京戏的根在北平,去了别的地方,戏就荒了。看看薛莲和江河月,死了的李天瑶,多好的角儿,离京以后的戏怎么样,还不够明白吗?”
  商龙声默了半天,把烫热的黄酒往喉咙里倒,酒温柔和顺的,他却像辣着了似的皱眉闭目,随后又斟满了杯子,举起来说:“哥没你出息大,唱戏就这么回事,商家的声誉都落在你身上,从小学戏苦里熬油,不是人受的罪!你替爹在北平争的脸,替商家打出的名号,大哥心里很敬你。”
  商细蕊连忙咽下嘴里的肉,搁下筷子与商龙声碰饮一杯,脸上吃得红喷喷的。商龙声接着说:“三儿,爹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他要的脸,你争着了,如今全中国有几个人不知道商老板,够对得起爹了!往下的日子,多为自己活着,肩上的这股劲儿,是该卸一卸了。”
  商龙声搭住商细蕊肩膀,商细蕊握住哥哥的手:“小时候确实恨透了唱戏,哎!都怪爹动不动就打我,好人也给打烦了!可是,等长大了,我的一衣一食,名誉地位,全是从戏里来的,戏就是我的爹了!离了戏,商细蕊这三个字,一文不值,人活着还有啥奔头。”他说得自己笑了:“何况,唱戏真的挺好玩儿的。哥,我对戏台有瘾头。”
  商龙声的记忆还停留在商细蕊抗不过痛打,逃戏逃家的岁月,三弟是替自己这个没出息的长子受的苦,心中亏欠他,因此是一味的纵容。管他睡男人也好,任性专行也罢,商龙声舍不得多说一句,这孩子,才刚过上一点好日子啊!
  乔乐把话带到以后,锦师父写过几封信来,言辞相当强硬了,说商细蕊不知好歹,拖累了干爹的名声,后悔介绍这段干亲等等。商细蕊开头还好言好语哄着他,架不住锦师父天天来骂街,回过几封信之后,终于忍不住表示愿意与刘汉云脱离干父子关系。这封信寄到,总有好长一段时候,锦师父没有吱声。
  到公历的元旦节,做工的上学的放假一天,水云楼票房早早售罄,为抢一张站票,都快打出脑浆子了。扮戏之前,商细蕊按例亲自点香祝祷,老郎神坐在木匣子里,笑咪咪的望着人。商细蕊想到程凤台过去笑说他这一举动叫做三郎拜三郎,他反击程凤台拜关公,便是二爷拜二爷。不知道程凤台现在怎么样了,商细蕊稍微一走神,就要想到程凤台,一点音信也没有,比出国还杳然,明天倒要找范涟问一问了。商细蕊一边想着,一边点燃三支线香,许是心意不诚的缘故,插香的时候香头坠落下一颗烙在他左手背上,生生烙出一只燎泡。
  商细蕊疼得一嘶气儿,甩甩手。众人都瞧见了,香头烫了人,这是很不吉利的事情,谁也不愿意当那个道破忌讳的乌鸦嘴,全都假装没看到。小来也不言语,只等商细蕊上台之前,飞快的在那只燎泡上抹了一指头透明的薄荷膏给他解疼。商细蕊唱戏是鬼神上身,本来也不会觉得疼的。他上台,水云楼的戏子们全围拢了幕帘后去看,他们要看看班主挨了祖师爷的烫,倒是领罚不领罚。
  过节日子特殊,商细蕊在老园子里唱的老戏码《玉堂春》,这一出戏他唱得滚瓜烂熟,就是说梦话也不会出岔,最保彩头了。任六演崇公道,抹的白鼻梁,用的相声口,比其他的崇公道都要滑稽一点,一出场就很抓人。其实这天开始就有点不大对头,几个男座儿瞪着台上虎视眈眈的抽烟,盯着崇公道也不叫好也不笑,个个板着面孔,神色上不是个正经听戏的样子。到商细蕊出场,一句没开口,几个汉子便在那骂骂咧咧的,高声叫喊商细蕊穿日本衣唱日本戏,和日本军官睡觉,是个男性吧云云。他们有备而来,有人负责拦着戏园子的伙计,有人负责抛散商细蕊演云中绝间姬的照片,嚷嚷说:“老少爷们都来看看!看看这戏子干的丑事!咱们遭着瘟罪!他还活得滋润呢!臭不要脸的!”
  座儿上一片哗然,齐齐俯身去拾。任六眼睛直往下面瞧,脚步就有点顿住了。商细蕊肯定也听见了,然而行动念唱,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渐渐的把任六往回带。黎巧松低头拉琴,也是纹风不动。后台里,一位师兄探头朝外面看,嘬一口香烟吐出烟雾,嘴里惊叹:“哎呦喂!这又是闹哪出呀!”沅兰一扭头,在烟气里嫌恶地咬牙道:“您有干看着的工夫,还不快去帮帮忙?”那师兄赔笑道:“我那两下子虚招,师妹你还不知道吗,我哪成啊!回头再把我鼻子打歪咯!没法上台了!”那边十九兀自点将,选了几个有武功的:“腊月红!小玉林!大圣!你们脱了戏衣赶紧下去!打死人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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