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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不是海棠红(117)

作者:水如天儿 时间:2020-03-28 09:41 标签:种田文 欢喜冤家 民国旧影

  他们谈了片刻没有商议出眉目,约定改日再细说,各自分头喧喧杂杂地收拾什物换衣裳准备回家,这时顾经理才有机会把彩头交给商细蕊,乘四下无人留意,悄悄地轻声在商细蕊耳边说:“商老板,您瞧这个,方才程二奶奶赏下的。”商细蕊一扭头,就看上了那朵珠花。顾经理顿了顿,用更轻的声音说:“程二奶奶说,赏邹氏。”
  商细蕊捻起珠花来,惊喜得大声一呼:“赏邹氏?给我的啊?”立刻摘下鬓边的蓝色蟹爪菊,把珠花簪在头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
  后台忽然就安静了几秒钟。
  顾经理嘴角抽抽搭搭的默立一旁不吱声,沅兰十九和小来一齐觉得这是个丢人的玩意儿,蠢得令人心灰意冷,懒得给他说明。杨宝梨年纪轻,心思浅,一看到空子就活络,蹲到商细蕊面前奉承道:“嘿!班主!咱这出戏有个活曹操雷老板!现在加上您!活邹氏!”但他毕竟是个聪明孩子,把话说出口,恍惚就有哪里不对,可是细想想,也觉不出究竟哪里不对,仿佛是怪牙碜的,便也住了嘴。
  活曹操活包公的有,活金莲活邹氏,可不是一句牙碜的话?单单这么一称,勉强有个正反两说的余地。放在二奶奶的身份来说商细蕊,那就是骂人没跑了。奈何商细蕊自己不拾这份骂,旁人总不能替他捡起来掰扯分明了端到他手里去,只能这么着吧!
  梨园行里串闲话的速度简直如飞一般,雷双和他们久已风闻商细蕊的新好是曹司令的舅子,很有身价的一个生意人,对于今天这出也看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就闷声发笑。雷双和与商家也是老交情。在天津那会儿就知道商家的小小子有点冒傻气,商大爷没事也要揍他两下,说“给他拧拧脑子”。两人只合作过一出《大探二》。记得那时商细蕊是个沉默腼腆的少年,长得很灵气很瘦,饭量奇大,待人接物也不大亲热,仿佛有点孤高似的,傻倒不觉得傻。今天才发觉,原来这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不挂相的傻。梨园同仁们有不称手的时候,据说也问他借贷两个钱,一向有求必应,从不催债。雷双和心想这个小老弟是个很有空子可钻的人,得要笼络笼络的。临走时,又去拍了一遍商细蕊的后背,爽朗地大笑一串,震得商细蕊振聋发聩:“商老弟!哈哈哈哈哈!商老弟!咱们改天鸿宾楼见!我做东!尝尝葱烧海参!啊?!”他拍商细蕊拍得爱不释手,就听见后面有人唤二爷,回头看见一个穿着衬衫西装马甲,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含笑走进来,知道这位必然就是程二爷了。
  程凤台叫了一辆洋车,和二奶奶几乎前后脚的出了门。拉洋车的看他长了一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识道的脸,那气态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便拉着他尽往小胡同里钻。不出所料的,程凤台果然不识道。程凤台平时只走能过汽车的大道,而城南的道路情况比较复杂,他就是知道拉车的存心绕他,也指不出一条明道来自救。而拉车的满嘴废话说之不尽,还怪讨人喜欢的,程凤台伸手难打笑脸人,只能认栽了往拉车的背心口袋里塞下一张钞票,道:“哥们儿,你再这么跑下去,咱可就出了崇文门了啊!”拉车不好意思的笑笑,拐了八个弯,才给拉戏院来了。
  进来就看见商细蕊被人给拍拍打打的,还别说,平时看他和女戏子小男旦们混在一起,觉得他还是生角儿的风度多一点。今天被唱花脸的汉子们围着一比,还真是个唱旦的样儿!透着那个秀气!顾经理忙上前引荐,说程凤台是此地股东,雷双和他们几个与程凤台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说了一回话,方才真的散了,散时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道:就凭这份相貌,他嫖戏子一定不花钱!
  等人三三两两走干净了,程凤台把门关严实,商细蕊蹭地就蹿上了程凤台的背,口里不断唤着二爷,特别兴奋和娇媚,那拖长了声气的呼唤,听得程凤台心里一麻一麻的。
  “二爷你怎么来晚了!我都唱完了!长的可好了!”
  程凤台背着他转了个圈,才硬把他扯下来:“能来得了就不错了!你二爷差点被人拉出北平给卖了!”
  商细蕊才下了背,又往他怀里扑,矮下一截身子做了个小鸟依人的姿态,娇嗔道:“嗐!谁敢吃了熊心豹子胆卖我二爷!看我把他大卸八块!”这是用旦角儿的腔念的。程凤台闻着他扑鼻子的油彩香,再听这调儿,就跟怀里搂着个大姑娘似的,别提有多可乐了。商细蕊下了台还不出戏的疯病,就和程凤台闹得最凶,程凤台老怀疑他只有三成是真,剩下七成是故意闹的人来疯。演苏三等等妓女的时候还挺好,演邹氏等艳妇的时候也不错,就怕他演的是三娘教子,要把程凤台当儿子训!还有一回演的不知是哪一路的女神仙,白衣飘飘高冠博带的,下了戏台一句人话没有,直撵着程凤台叫孽畜,把水云楼的戏子都笑死了。一直要疯到卸了妆才算完!
  程凤台看到商细蕊自得其乐的闹疯,就知道没受委屈,说不定二奶奶根本没来,是他多想了。正要放下心来逗逗戏子,一低头,就见二奶奶下午出门时他给她簪上的那朵珠花,现在正娇滴滴地戴在商细蕊的耳朵边!
  程凤台大惊失色之下,握住商细蕊的肩膀把他端开点儿,定睛一看还真是的,就要伸手去摘那朵珠花。商细蕊扭身一跑,嘻嘻笑道:“干嘛!我不给你!”
  程凤台可没心情和他逗着玩了,皱着眉毛去逮他:“别闹!二奶奶来过了?她怎么着了?”
  商细蕊兰花指一点他:“你猜啊!你说,是我戴着好看,还是你媳妇戴着好看?”
  程凤台扭着他按到化妆桌上,气得笑道:“你别给我娘们儿唧唧的来这套!”手往商细蕊裙子底下一捞,按住那个玩意儿捏了捏:“你把这根割了,我告诉你谁好看!好好说话!”
  商细蕊自觉此刻是个女子,很柔弱地在程凤台身下扭动了两下,主要是怕挣扎起来撕坏了戏服:“没怎么着啊!给我彩头和这朵花,夸我是活邹氏!”他吃这份骂还吃得挺香。
  程凤台不在当时的情境之中,乍一听,也听不出其中深意,就觉得应该不会是什么好话。二奶奶从来对个戏啊歌的毫无感触,程凤台在上海时弹个钢琴,她也不要听,来北平以后家里办堂会,她也不要看。不可能就被商细蕊打动了吧?那商细蕊可真成个神仙了!
  商细蕊推开程凤台,坐到化妆台前把小来叫进来给他卸妆,手上的蓝光戒指一会儿泡在热水里,一会儿打上肥皂,水里来火里去毫不在意,要是程美心看到,准得心疼死了。小来把珠花摘下来,刚搁到桌上,程凤台一把夺过去:“我先回家,改天再来陪你玩儿。”
  商细蕊卸了一半的妆,也就去了一半的女气,一个猛虎掏心,就要把珠花抢回来:“拿来!这是二奶奶给我的!”
  小来忍不住翻白眼了,真当是好东西呐?还上赶着抢!
  程凤台把花高高一举:“别跟个护食狗一样。她给你的,你就不能给我吗?”一手捉着他要打人的手亲了一口,笑道:“商老板,别闹啊,我改天准来!”门一关就走了。
  商细蕊重重地哼了好几声,很不痛快。
  程凤台回到家时,就觉得今天的丫鬟老妈子的神态有点奇怪了,屋子里,二奶奶也正坐在镜前卸妆——她还舍不得卸,屋里电灯关了,镜子边放了一盏煤油灯,她愣愣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心事,听到程凤台进来,她也没有动。
  程凤台走到她背后,把绢花从口袋里掏出来拨一拨花瓣,把花瓣拨得立起来,插回她头发里,笑道:“你看你,这是做什么?”
  二奶奶慢慢地从腔子里呼出一口气,盯着鬓边珠花,道:“我今晚,倒想起赵元贞了。”
  程凤台不说话。
  二奶奶自顾说:“不知道赵元贞现在怎么样,嫁人了没有?”
  程凤台笑了笑:“她那个性情和身体,要嫁人是难的。”
  二奶奶道:“过去我还瞧不上她,今天才知道,人和人啊,就怕比。赵元贞再怎么说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份规矩是有的,再胡闹也出不了格。”程凤台心想你这是不了解她,看不到她出格的时候。而二奶奶考察女人的唯一一条标准就是男女大防,坐端行正,这一条赵元贞确实是很符合的。二奶奶继续说:“小姐家有点怪性子,身子弱,不算是什么大毛病。有时候回想回想,觉得她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还挺好玩儿的。她心肠也不坏。”
  当年八百个看不上赵元贞,针锋相对的人是她,现在推翻前尘给予认可的人也是她。程凤台很明白二奶奶这番话里的意思,女人的心思是越当真讨论,她们就越当真琢磨,程凤台刷牙洗脸,含着满口的牙粉沫子含含糊糊道:“哎,别提她了,我从小看她到大,看了十几年!我都看腻她了!”
  二奶奶忽然就拔高声音:“那你横不能去看那种货色吧!”终于点了题。程凤台呆了一呆,照样刷牙漱口不答腔。二奶奶开了话闸,可再也收不住了。今晚她被商细蕊恶心透了,什么涵养功夫也压抑不了这份恶心和轻蔑,就是饭碗里掉进一只苍蝇的感觉。别说程凤台是她的丈夫,现在就是范家哪个男人要和这种货色相好,她也要拼命反对。但是她这份修养,是无法说出太过分的话的,只向程凤台描述了一遍商细蕊的风骚:“台下几百个男人跟那起哄!越起哄他还越来劲!当着那么多的人呀!搔首弄姿的!窑姐儿都做不出他那些动作来!我是不知道,这是卖艺呢还是卖身呢?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投的胎?这不是个活妖孽吗!”
  程凤台看过商细蕊的邹氏,知道现场的气氛有多么缠绵和火热,要是不犯法,男人们简直能冲上台去把商细蕊剥干净吃了!但是他一点吃醋的感觉都没有,反而觉得非常骄傲——这个颠倒众生的小家伙,心里只有他,是全身心属于他的呀!面对二奶奶的愤怒,程凤台只能微笑。二奶奶紧接着对商细蕊的人品做出评判:“你忘了他和张大帅曹司令了?别说大官要他,他是个戏子逃不了!今晚我看见了,他可不就是那种人?妖媚作态的!不定怎么勾引的司令呢!难怪姐姐生气!就是……下贱!”她一回身,盯住程凤台:“你怎么就不嫌脏呢?跟他烂作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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