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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不是海棠红(4)

作者:水如天儿 时间:2020-03-28 09:41 标签:种田文 欢喜冤家 民国旧影

  程凤台心说,先是张大帅,后是曹司令。这个商细蕊每次登高一唱都能勾到一个一方诸侯,就不知下一个该轮到谁。
  “据说那时候商细蕊是疯了,真的?”
  范涟道:“疯不疯的倒也难说,反正我看着挺够呛的。张大帅把他从钟楼上抱下来,就带进大帅府了。后来我也离开了平阳,没有再见过他。”
  这一段的主角虽然是两个男性,但是非常的浪漫动人,在场的女宾脸上都有一点神往的表情。但也有不厚道的,嫉恨商细蕊非同一般的魅力,吃酸地说:“张大帅那是遇着白虎星了!自讨苦吃。要不然,你们道是张大帅为什么败给曹司令?”
  程凤台很有兴趣:“韩太太说说看,张大帅是怎么败给我姐夫的?”
  韩太太才想起来这里有曹司令的小舅子在场,顿时放软了声气笑道:“我也是听人家说的,二爷不要传到司令耳里呵,我们女人家懂什么呢?——听说啊,当时两方的兵力差不多少。可是张大帅迷了商细蕊,商细蕊不知捣鼓了什么下作的药给张大帅吃,吃迷糊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这才群龙无首,兵败如山。没见曹司令缴了张大帅三万兵马么?大帅要是清醒着,能不把兵打完了就投降?”
  程凤台惊讶道:“还有这事!商细蕊这功夫,不让妲己不逊褒姒啊!”
  韩太太眼睛一斜:“什么功夫,祸害!你们男人呀,就爱尝个新鲜的。商细蕊他会扮戏呗,一会儿王宝钏一会儿杨贵妃,千变万化的,多新鲜。”
  程凤台笑吟吟地斜眼望着韩太太,听得很认真的样子。韩太太被他瞧得忘了后文,眼神不由自主地与之纠缠。程凤台就是这样,常常不顾时间地点的和小姐太太眉来眼去,弄得旁人替他捏一把汗。
  范涟瞪着程凤台,咳嗽两声,意思说姐夫您收着点儿啊,当那么多人呢,你早晚被人家丈夫打死。
  范涟与程凤台一见如故气味相投,比跟姐姐还要亲。程凤台在外面有个把风流韵事他还帮着瞒姐姐,闹得二奶奶也不信这个弟弟了,把他看做是狼狈为奸的帮凶。
  有人趁机问范涟:“那么现在,蒋梦萍不唱了?”
  范涟说:“她是真不唱啦。常之新但凡有一口吃的,哪里会让表嫂抛头露面。何况表嫂也不敢出来,怕商细蕊找晦气。”
  程凤台失笑:“事过境迁好几年了,商细蕊那么大劲儿,还惦记着?再说一个小戏子,找你范家亲戚的晦气?他有这能耐?”
  范涟道:“不知道吧?小戏子可能耐了。当年出了事,姐俩反目了,我表嫂心也灰了情也冷了,念着旧情把水云楼让给他,算是怕了他补偿他的。后来有一天,常之新和我护着表嫂回后台取些东西,学戏的小孩子看见她,喜得喊了一声,偏巧这一声被商细蕊听见了。商细蕊怒气腾腾从外头挑帘子进来,一打照面儿,当场撕破脸皮,扑上去又拉又拽把夫妻俩轰到大街上。常之新一个少爷家,哪儿受得了这个,尊严扫地啊!那时候,真真是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
  程凤台平生最爱听是非管闲事,顿时惋惜道:“我是没赶上那个时候,不然非得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小戏子。简直是泼……”他想说泼妇,但是商细蕊却不是女的,改口道:“简直是欠揍!”
  范涟笑道:“你还教训他,他撒起泼来可厉害了,你没见过商细蕊是怎么骂人的。”
  程凤台恶狠狠地一笑:“他敢!”又道:“当年你在平阳,就眼睁睁看着商细蕊欺负人?”
  范涟推推眼镜笑了笑:“这事儿,一来嘛,感情纠纷,外人不好掺和。常之新宁可离开平阳也不要我帮的。何况商细蕊——这既是个可恨的人,也是个可怜的人,我下不去手啊!”
  范涟为人的守则是独善其身旁观是非,连一个戏子都不肯轻易得罪,同程凤台是南辕北辙的两种个性。
  程凤台哼笑一声,对商细蕊的可怜之处表示怀疑,从头听到尾,就听见商细蕊在发飙发狠劲儿,哪有一点点可怜的痕迹。假如他对师姐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算作可怜,那世上可怜之人就太多了——谁都有失意的可怜的地方。那时候程凤台对商细蕊虽然谈不上嫉恶如仇,却也是没什么好印象。
  商细蕊是流言里的人,所作所为都是带有传奇性的,仿佛离得程凤台很远。


第4章
  除了九曲回廊中的纷纷流言,程凤台其实还曾间接地接触过一回商细蕊。一次他替人带一笔生意,那是一批从江南到满洲的上好丝绸。丝绸在北平略作中转,货到当天,瑞蚨祥的李掌柜顶着酷暑亲自跑了一趟程府取货。程凤台叫工人准备架梯子给他开箱验货,李掌柜连连摆手,说不拿别的,只取两件衣裳。
  程凤台笑道:“打发伙计来取不就得了?两件衣裳也值得您老顶着太阳跑一回,莫非是皇后娘娘的霞帔啊?”
  李掌柜擦着满脑门子的汗,大扇子扇得哗哗的:“差不多。当年伺候婉容皇后,也就这么个意思了。”
  程凤台很好奇,想开开眼界。李掌柜让人搬下一只贴着红封条的樟木箱子,那么大一只樟木箱子,里头只装了十二套汉服女装和两条汗巾两条手绢。李掌柜戴上眼镜,一件一件将它们平铺在桌上,仔细检阅着针脚线头,一面同杭州来的货运工说:“要验出个好来,老规矩,烦你们原箱退回去。”
  货运工笑道:“晓得晓得!老规矩!这几件衣服我们绣坊的姑娘绣了九个月,掌柜的您看看,金线都是真金子捻的,一点不做假,再看这孔雀毛……”
  程凤台越发好奇了,凑近拉了一下衣角,这衣裳真是华美奢侈,红缎子上面绣着金凤凰,凤凰羽毛纤毫毕现;流苏上缀的珠子,那珠子仿佛还是真货。范家可算是关外首富,当年二奶奶与他成婚的时候,尚不曾穿过这样一身华服。另几套,有百蝶蹁跹的,有祥云团花的。蝴蝶的翅膀反映着绸缎的柔光,栩栩如生像一只活物。绣娘一定是把毕生的技巧都用在里面了,随便剪一方料子裱起来,都是一幅精致美丽的画。
  程凤台啧啧称道:“真了不得!皇上带着娘娘要还朝了?”
  李掌柜笑道:“哪儿能啊!二爷瞧不出来?这是唱戏的戏服。”
  程凤台心说难怪颜色那么鲜艳了,就不知哪个名伶奇优才配穿这样精致的衣裳:“听说北平有个名角儿,原先是南府戏班里的,现在离了宫,从财政部长傍到八旗王爷,是他的?他不是收山不唱了吗?”
  李掌柜道:“不是。您说的那是梨园尚书宁九郎!宁老板当年是老佛爷跟前的红人,宫里出来的,手面还没这一位大呢——二爷您猜猜,光这几件戏服,得值多少?”
  程凤台忖了忖,说:“我看,怎么也得千儿八百的吧……”
  “千儿八百,刚够这几颗珠子和金线的钱!”李掌柜痛心疾首的伸出四根手指,往程凤台面前一戳。程凤台撒开衣角,惊讶地笑道:“这是哪个棒槌?花钱比我还阔。”
  “是个新晋的名角儿。商细蕊。二爷一定知道他。”李掌柜没有找出什么茬子,把衣裳原样叠进箱子里。
  “平阳的商细蕊啊?嗨,太知道了!”程凤台叹一声:“这世道,勤谨干活儿的吃不上一口饱饭,唱戏卖艺的反而那么富!”
  李掌柜看他一眼,心想穷苦劳力说这话还差不多,你程凤台哪有脸叹世道呢?要不是这世道兵荒马乱没个王法,你也不能趁乱子捞钱了,笑道:“商细蕊别的地儿倒不招摇,就是舍得在戏服上花钱。只要衣服好看,多少大洋都使得!”
  程凤台忘了他是见过商细蕊本人的,在几次聚会上,牌局上。可是众人都晓得程美心与商细蕊的夺夫之恨,也晓得程凤台的匪气和商细蕊的疯劲儿,唯恐一个不慎,二人戗巴起来不好收场。故此无人敢让他们相见,即使同处一地,也有意的隔开他们。
  商细蕊退了妆,就只是个沉静清秀的少年,因为年轻,面上还略带两分圆润稚嫩的女相,穿的衣裳都是半新不旧的素色长衫,很不起眼。有几次擦肩而过,程凤台都没有注意到他。商细蕊倒是认识程美心的弟弟程凤台,听他与人打趣,高声说笑话。他走到哪里,哪里就热闹起来了。一个男人,无事也带三分笑意,两只眼睛里烁烁诱人的精光,比戏子还要戏子,像靠脸吃饭的那种人。
  他们两人头一回打照面,是在汇宾楼。
  那天夜里程凤台带着察察儿,与两个生意场上的老头子联络感情。无非就是聚在一头吃饭喝酒讲闲话。老头子们吃不了多少喝不了多少,早早散了饭局提出要去听戏。程凤台对听戏之类的一点兴趣都没有,不是他的调儿,他就想找个局搓两趟麻将,或者找一个美人儿喝杯小酒。但是难得碰个头,也不好拂了老人家的意。问要上哪儿听去,老头儿们好像早有准备,异口同声指名汇宾楼:“今儿晚上是商老板的压轴好戏《贵妃醉酒》,绝不能漏了。”
  另一个道:“可不是,我呀,三天听不见商细蕊的嗓子,吃饭都不香甜。”
  程凤台拿上老头儿的拐杖,笑道:“好嘞。咱们就听戏去。”
  察察儿大眼睛看着哥哥,仿佛在问这是去哪儿,但是仍然不愿意开口。其实来北平以后入乡随俗,程家也办过好多次堂会了,真正的戏园子,察察儿却没有见识过。程凤台摸了摸妹妹的后脑勺:“带你去个顶新鲜顶热闹的地方。”
  汇宾楼里华灯初上,门口的水牌上,“商细蕊”三个字品字形磊着,正如传闻中的人一样张牙舞爪横行霸道,旁边给他配戏的演员名字细细小小地竖立在一边,十分寒酸可怜。戏园子里面雾蒙蒙的乌烟瘴气,喝彩声一浪盖一浪震人肝胆,热闹得好像随时会爆炸似的。司机老葛一下车,就望见了售票台上“售罄”的告示,与程凤台耳语:“二爷,您不听戏不知道。商细蕊的场子,哪儿还有多余的票买啊,站票炒到二十八块一张还卖得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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