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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不是海棠红(201)

作者:水如天儿 时间:2020-03-28 09:41 标签:种田文 欢喜冤家 民国旧影

  古大犁不吃这套,朝地上一啐:“杀不了你,我杀那两个日本鬼子。你手下有两个小鬼子是不?瞒不了我!宰了他们,当兵的还得谢我咧!”
  程凤台收了笑忖一忖,拨开后腰的枪头,朝曹贵修的房门一瞥,对古大犁说:“赎货的钱减我一半。”
  古大犁内心把今天的损失划拉一遍,迅速做出决定:“成!减一半!你再贴我两千发子弹呗!”
  两人击掌成交。
  程凤台发愁怎么打扮古大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古大犁没有一件女人的衣裳,想到络子岭原来的老大抢了一批肉票关在后山,里面似乎有个地主家的小姐,立刻命人把小姐衣服扒来换上,重新梳了头发。然后从一方红印泥里挑出一点和水化成胭脂,擦脸擦嘴唇,愣是把一个野蛮丫头打扮出几分人样了。
  程凤台这时候生出一点感慨:“我像是替古老大送你出嫁。”
  古大犁没他这份情怀,把嘴里嚼烂的茶叶吐在地上:“少废话!快去!”
  程凤台伸出一根手指,古大犁立即忍气吞声。程凤台说:“一说话现出你原形来,事儿不成就不怪我了!”说得她像千年的野猪精修成一夜人形,要去采摘元阳了。
  曹贵修烫完脚,因为嫌弃这里的被子脏不肯用,裹着自己的披风坐在床头看书。他正宗洋学堂毕业的大学生,在军队里能自己算炮距,有一种理科人才的兢兢业业,行军打仗也要带着书,副官的裤腰带里时刻掖着两本,供他无事钻研一番。看见程凤台进来了,曹贵修把书签夹好合上,摆在一边。程凤台看见封面,是本英文的军械类工具书。曹贵修说:“小娘舅来的正好,我这有一张书单子,烦您托人找找吧。”程凤台接过来一看,笑道:“这些专业书没有中文版,印的少,怕是下架了。”曹贵修说:“不论新旧,能看就行。”程凤台答应了,坐到火炉边烘手,曹贵修又说:“还得烦您替我找个副官。”程凤台这就不明白了,他要找副官,自己队伍里提拔一个不是很方便,程凤台是做买卖的,又不是人贩子,上哪儿给他觅个陆军大学的军官呢?
  曹贵修把被窝往地上一铺,赤脚踏上去,蹲在程凤台对面烘烤自己:“小娘舅做的兵器买卖,有道是春江水暖鸭先知,依你看,这仗要打多久?”
  程凤台不曾与曹贵修这样近身谈天,当老子的首鼠两端,他吃不准这当儿子的立场,怕给说劈了,保守地回答:“日本起先说三个月拿下中国,现在已经六个月了,往下嘛,补给是个难题,看谁耗得过谁了。”
  曹贵修说:“所以我说,中国和日本苦战,没有十年熬不出头。十年啊!小娘舅!”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头发都白啦!没有钱,没有女人,天天伴着这些当兵的,腻死我了!你就在……就在戏班子里找个唱生的吧!武生老生不拘,过三十的不要!选那个机灵的,会说话的。”
  曹大公子每次出面都是一个冷酷傲慢的形象,现在赤脚蹲在火炉边,埋怨打仗,想钱想女人,还挺招人疼的。程凤台闷声笑笑,说:“这好办,交给我吧,到时候连书带副官一块儿给你送来,非但如此,小娘舅今天还要给你一件礼物。”
  程凤台从曹贵修房间出来,古大犁探头探脑急得不行了。程凤台冲她点点头,她捋辫子扯裙子的小跑过来,程凤台又冲她伸出一根手指,古大犁捂住自己的嘴,点点头,推门进去了。
  程凤台在门外静候一会儿,看到屋里熄了灯,便也慢慢踱步回去睡了,真有意思,他竟然干了扯皮条的事,回去可有闲话和商细蕊说了。
  第二天程凤台带着伙计和货随军队下山。曹贵修迟迟未曾露面。古大犁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土匪打扮,脸颊的印泥胭脂早蹭没了,然而脸色还是红的,整个儿春风得意,让厨子给程凤台烙了许多糖油饼路上吃。看这形色,昨晚情况应该很好,便偷偷问她:“怎么样?”古大犁伸手圈了个糖油饼那么大的圆:“好,小腰才那么点细!还挺有劲儿!”程凤台后悔问她的。
  曹贵修再不从房里出来,程凤台就要怀疑他被古大犁给犁坏了,而事实上来说,他确实是负伤了。曹贵修收拾停当从屋里出来,依旧披风大靴子,修竹一般的身形,脸色却不大好,攥紧着一只拳头,不是个爽快过一晚的样子。和古大犁一照面,两人都当不认识对方,早饭也没有吃,点点头就告辞了。直到下山之后,曹贵修摊开拳头给程凤台看,手心一颗带血的大牙,他舌头顶得腮帮子鼓起一块,又痛又丢面子:“瞧您送我的礼物!”
  程凤台悚然:“她干的?”
  曹贵修嘀咕一声:“疯婆娘。”问道:“上海的外国牙医能把这牙镶回去吗?”
  程凤台想了想说:“不能吧,没听见有这技术。”
  曹贵修二话不说一抡胳膊把牙扔了。
  曹贵修一直送了程凤台十里地,路上双方都在谈笑风生的互相试探。程凤台看出曹贵修军纪严谨,战略宏伟,想在他身上压个宝,将来如果做大,小娘舅就是从龙之功,发财还不容易吗?曹贵修也问了几个关于军火生意的敏感问题,似是有他自己的盘算,程凤台不藏私,照实与他说了。舅甥二人经过这一出,比原先亲昵得多了,前方重峦叠嶂,再走就是留仙洞,洞内毕竟比较狭小,军队摸黑过去不太方便。程凤台便说:“大公子留步吧,送到这里够你的心意了,我们还有再见的时候。”
  曹贵修举目眺望:“听说小娘舅的留仙洞是德国工程师的建设,我得参观参观。”他话说的客气,其实根本不等程凤台的答复,策马就跑前头去了,程凤台只好跟上。
  程凤台悄声笑道:“大公子慢着点,横竖还有一批货没从古大犁手里赎出来,我们不着急赶路。”
  曹贵修回头用马鞭子一顶帽檐:“那个啊,我已经替小娘舅赎出来了,傍晚之前就能赶上。九条那边一天也不能耽误,要能提早送到就更好了!”
  程凤台眉头一皱,但是也不便表现出来,与曹贵修并辔而行一段距离,把手下人都甩开了。曹贵修哗啦展开一张油纸地图对照眼前的大好河山,说道:“古大犁从小娘舅手下那两个日本人身上搜来的,我让手下连夜描了。你看看,画得多细致,比我们中国人自己都明白自己,这仗打得能不难吗?”他马鞭子向前一指:“这就是留仙洞了?”
  程凤台走货抄的这条近路上有十多个大小山洞,最为至关紧要的就是这个留仙洞。听这山洞的名字,顾名思义,能把神仙都留下来。明清那时还是一条驿道,清末开始,洞内经常的落下碎石砸死行人,大块的甚至能砸死大马,当地山民每回都是冒死走它。程凤台花了一年时间清理山洞,再请工程师加固,前后所费不赀。他劳民伤财的做这件事之前,人人都反对,等他做成了,人人都眼红,不得不承认程凤台的耐性和远见。曹贵修骑马走在洞中,眼见上下平整,左右宽敞,岩壁头顶几百根钢筋林立交错,近乎军防的工事水准,赞许说:“好,过一支军队是够了。”
  程凤台大概有数了,笑道:“大公子哪天要走,一句话的事,不用与我打招呼。”
  曹贵修歪头看他:“我一直想问问小娘舅,这么个大山洞敞着门,既没把守也没上锁,岂不是众人都走得?怎么北平商会和日本人都提心吊胆,非得小娘舅点头才敢从这过?”
  程凤台沉默微笑,笑里透着点得意。曹贵修说:“外面都传这山洞里有机关,小娘舅指哪塌哪。”
  程凤台答非所问,拍拍钢筋:“哥廷根大学的手笔,当代科学了不起啊!”
  两人在山洞里逗留了一会儿,等到手下人跟上了,那两个随队的日本人也很留意山洞,下了马走得很慢拖在后面,一个打着手电四处观察,另一个描画地图,两人交头接耳的商量坏事。程凤台不怕他们看,看要能看懂了,就白给德国佬收去这么多钱了。
  走出留仙洞,曹贵修就不往下送了,喊来一队机动兵,说:“过往都是父亲的兵护送你,今天换我孝敬小娘舅。早些交货早些回去,省得夫人和小舅妈担心。”
  前几年曹贵修在北边假装流寇,三千人撵着一万多日本兵轰大炮的战绩还历历在目,知情的人都说大公子和曹司令不是一条心,现在时过境迁,却是一而再的催他上路,仿佛真的在意九条的安危,难道这人变主意了。程凤台一把攥住曹贵修的缰绳,拖住他的马牵到避人的地方,沉着脸说:“大公子,我给你一句明白话,不怕你告诉曹司令的。我宁可去土匪窝擦枪,也不想当汉奸。曹司令半世为人懂得利害,在他面前我不敢多嘴。倒是要劝劝大公子,你比我还小几岁,一辈子长着呢!十年之后,万一咱们打赢了,还有什么脸在中国待着!到时候日本人真能管你吗?”
  曹贵修目光不正地瞧着他笑:“小娘舅也说了,咱们能打赢是‘万一’的事!”
  这话把程凤台噎住了。其实不光是程凤台,此时中国大多有识之士都对战局不甚看好,程凤台一介商贾,只能从中日军事力量做出判断,没有更高明的思路。在这悲观的结论下,不做汉奸,反而是一种侥幸心理,作为中国人,他的感情总也不能接受未来亡国的命运。
  曹贵修又说:“小娘舅这几年生意做下来,富可敌国了。犯不上得罪日本人。等货送到了,带家里去国外待着吧!”
  这口吻是在劝程凤台做汉奸了。程凤台在风里抿抿干裂的嘴唇,和曹贵修吐出几句知心话:“出国的事,我心里过了几百遍不止了!这几年想得更多,越想越没那么轻巧!大公子不知道外面的事,我是出去过的啊!好一点的国家阶级森严,中国人在那里,再有钱也是下等品种、土包子,很难被接纳。差一点的国家,恐怕还不如上海租界安全。”他叹气说:“人活着不是光靠钱就够了,孩子们得上学,交朋友,长大了还要结婚,要活得体面,受人尊敬。我这点钱,在中国是够潇洒了。到国外,守着金山受白眼,来来去去就那么两三张中国面孔,除了钱,谁也靠不住,找政府办事都得欺你一头。那是过日子吗?那是被流放啊!不到最后关头,我不想走,能混就混,万一真有万一呢?当然这些话,你是个单身汉,你不能理解为人父母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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