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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2)

作者:书归 时间:2019-06-01 17:31 标签:强强 架空 相爱相杀 情投意合

  崇宁殿外大雪飘飞,殿中却金盏挂烛、暖炭温烧。
  殿内堂下跪了个矮小的青年人,短眉吊蹙、唯唯诺诺,伏在地上已有小半时辰。
  堂上紫纱屏风后不时传出低声咳喘,待宫人端盘奉去汤药,金龙宝椅上的姜湛却只摆袖挥退他们,单偎在兽头铜炉边烤火回暖,耷下秀眉瞥了眼屏上,在一室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不疾不徐将僵白十指靠近滚热铜炉,直到垂眸看指尖被热气烤到微微发红,才忽向屏外道:“朕记着,你跟了你师父也许多年了。”
  堂下人立即抖着背脊磕头:“回皇上话,有……有一十四年了。”
  姜湛缓缓点头,凝眉似喃喃自语:“喔,那也竟有一十四年了……”他将手翻了一面烤,目光看去炉眼中炙红的碳火,清冽的声音稍稍松快起来:“此番几经曲折叫裴党落狱,你是功不可没,朕定得赏你。你想要什么呀?”
  堂下人听言,支在雕花地砖上的手颤抖起来,声音带着丝压不住的振奋:“草草……草民惟愿为皇上,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不……不敢有旁的妄想。”
  姜湛闻言,竟似真被逗乐,哧地一声就笑出来,下刻收回手来端过桌上的茶,温温和和道:“这话听着乖觉,还果真是你师父的好徒。”说罢他瞥了屏边太监一眼,接着道:“天儿也冷,苦了你过来问安,先喝口热茶罢。”
  太监闻意,向堂下宫女招了手,不过一会儿便奉出盏茶来。
  屏外人千恩万谢接过,就紧跪在地上喝了两口。一时那茶水暖意入心入腹,这才叫他将多年来背叛苦冷觉出份儿实在与回报,如今且看手中茶盏精美,更恍若在那茶面腾升的缥缈热雾里幻见了日后高官厚禄、荣华加身的自己,竟直觉入腹的茶水都仿似愈发滚烫炽烈了些,满身激荡。
  而就在此时,却听屏的另侧忽而一叹:“哎,从前你师父常同朕说呀,说你这鼠目寸光的德性,是一辈子改不了。如今看来,也是果真。”
  下瞬屏外人不及说出一言,竟忽感腹中热涌带起阵毁天灭地般剧痛,霎时眼前一黑吐出口血,砰地一声便向后倒去,登时没了气息。
  紫纱屏内姜湛依旧垂眸烤手,不声不语,侧殿内侍却已鱼贯进来无声将死尸抬走,几息间,就连地上的血也擦得一干二净。
  此时外头又带了个人进来,太监禀:“皇上,人带来了。”
  姜湛抬眸隔屏望去,绰约见一灰黑不清的人影进来跪了,就怠然道:“起罢。”
  便看堂下人磕了头:“谢皇上。”又慢慢立起来。
  姜湛从炉边收回手,抖袖支额靠在金龙椅柄上,颇玩味看出去:“阁下确是贵人事忙,朕遣人往府中请了三回竟都未见。听说阁下近日都在提刑司崔林家吃酒?”
  堂下人影顿时一滞,勉力平复一刻方道:“……回禀皇上,草民与崔大人结于草莽,不过是旧友罢了。”
  姜湛闻言,点点头,很是可惜地叹了口气,“那足下就要节哀了。方才下头人说,崔大人今早胸痹驾了鹤,怪道朕在国宴上都未瞧见呢。”
  堂下人影猛地一摇,又听姜湛接着道:“对了,那亲家河西孟氏想必入京吊唁,听说也是阁下旧交?”
  顿时只闻堂下扑通一声,已有太监匆匆扶去。
  姜湛看得眉眼带上笑,挽起唇角,一如得趣孩童般,“罢了,阁下私事,朕还是不过问了。今儿请了阁下过来,只是念这裴党倾覆之事,也属阁下大功一件,便问问阁下想要什么赏。”
  只见屏上灰黑人影轻晃,似被外头太监扶起,此时答问,人声已是干涩颤抖:“草民……惟愿家亲安泰,他事……不敢妄求,望皇上……成全。”
  姜湛听言,端盏的手一顿,挽起的唇角渐渐平了,待得许久,才慢慢吐出一句:“……他说得不错,阁下倒是个真聪明人。”
  尔后殿内又是死寂良久的沉默,直到堂下人见纱屏后明黄的颜色晃了晃,似挥手,这才被太监勉力搀出去了。
  再度寂静的崇宁殿内,姜湛在御案上放下茶盏,抬眼间,任这精美宫殿中琳琅金玉在眼里一一换过,而当他目光锁去御案上一座小巧可爱的金鸡镇纸时,内里冷灭淡漠却渐化为阴鸷的恨。
  下一刻他忽而扬手就将那镇纸一举扫落,掌心锐痛间鼻息一乱,便立时再度猛咳起来。
  宫人奔走宣医的惊呼中,瘦削而年轻的帝王颓然坐倒在身后龙椅上,金袖掩唇渐咳至撕心裂肺、不休不止,倏尔双目一赤将袖口拿开,只见其上已是鲜明的红。
  夜已深深。飞华殿夜宴终散,百官皇亲在雪中相别。
  宁武侯世子唐誉明喝得偏偏倒倒挪至殿外,往身后喝了一声:“思齐!钱思齐!还不来扶着为师!”
  他身后的疤脸门生这才醒神扶去。
  “你方才去哪儿了?宴上要你给蔡大人敬酒,找都找不见你……”唐誉明大着舌头向门生责骂,却也只是顾自己解气罢了,不见真要索个回应。门生多年心知,便暗暗抬袖擦了把眼睛并不多言,又听唐誉明鼓噪吆喝要赶上前面的蔡氏一行,便只默然扶了他过去,很快便没入嘈杂恭维的人群之中。
  隔了他们十来步外,是以文渊阁大学士张岭父子为首的一行人刚刚出殿,此时正不远不近吊在后头,虽人数实在寥寥,却也并未疾行去赶上谁人。
  “父亲小心。”
  张岭由儿子张三小心扶下了阶,反手捶捶腰背,抬头见当空大雪后已是乌云渐蒙星月,便只敛回目光,沉声一叹:“天儿要更坏了。回罢。”
  “是。”张三垂了眸,在旁嘱咐道:“父亲慎言。”
  同样的大雪吹飞在京中各坊间,将冷硬大地铺上层极冷的白。
  东城瑞王府里,九岁小世子避开了母亲喂来的一口汤,哒哒跑去窗前欢喜笑道:“母妃,雪真的好大啊!明早我能堆雪人儿吗?”
  可男童这笑颜却引王妃顿陷怔忡。她放下了瓷碗,终忍不住抬手掩面,悲哭中袖下露出的枯细手腕上,遍布着触目的青痕。
  天真冷。
  元光十九年的新春在这一夜悄然而至,可时至今日,这屹立三百载的姜氏社稷却已近风雨飘摇。
  北地大旱发了饥荒,朝廷管不及那饿骨四野、路多匪盗;江东冤案草菅人命,朝廷也理不及那贪官横行、民无脂膏——偏此时起了裴钧大案叫皇权有险,那尸位素餐的一个个官竟又忽为彻拿奸佞而振奋协力了一把,所遇凡涉事人等便即刻投狱严审,一时风声鹤唳,换京中几多血洗酷刑更迭不绝,到了落判行刑的日子,前后只不过大半月功夫。
  可大江之东,尚有各地暴乱层出不穷,朔阳关外,仍存千万难民逃荒在野。这天下无良之吏害兵,贪恶之兵镇民,夺食之父失子,饥寒之女葬亲——黎民在惶然无措的磕头恸哭中求不来朝廷半分动容,绝望而哀苦地,几乎已期望聆听山河被铁蹄踏碎的声响。
  于他们而言,这夜是黑的,绝不会因一臣之死而有所变异,那暗云盖月,也并不会因大风忽起便散尽行藏。
  可这却并不妨碍翌日朝阳照常升起。
  刺目日光中,天牢铁栅哐啷大开,裴钧花白了双目只听周身铁索铮鸣,下刻他瘸着腿被人架出牢狱扔上囚车,便闻监官拖长了声音高亢唱诵道:
  “——奸贼裴钧!大逆欺罔,僭越狂悖!凡列重罪者,共九十六条!经三司协拟、天子御批,定今日问斩弃市,即刻行刑!”


第2章 其罪一 · 偷生
  裴钧死了。
  他死前只见朱漆问斩的签牌扯落在膝前,耳边最后的声响是刀锋入肉。
  下一刻,后颈剧痛似剜入骨髓般砍下,而他那头颅都骨碌落地了,却竟还尚存弹指般一息,叫他得以从遍地血污上看回自己那残破不堪的无头肉身。
  这一息直如万年。
  此身毁损、破败、布满脓疮与肮脏,失了加身富贵与残喘的性命,终于只似个捕不了风的破布袋子,等脖颈涌尽最后一滴鲜血,便会再无悬念地倒在地上,迎来永恒死灭。
  原来这就是他的此世。
  在这死前午门的艳阳下,临死回望的一眼间,裴钧仿似看见二十七岁那年,他正临危受命,带了一千人马往战地议和。那时的他,一身风华意气打马出京,与仆从拍鞭大笑着,正要开始他最为璀璨的十年——
  那时的他还是个英雄,前途似锦。
  至今他都还能想起那临行前的垂纱珠帘后,他身下有人绯红而微湿了眼睛,气呻间细指握着他薄汗沾染的发尾,望向他喏喏轻声道:
  “裴钧,你若执意要去,那朕便命你快快回来。”
  “朕……朕等你。”
  ……
  ……等谁?
  不知是真是幻中,裴钧只觉已飘魂坐在刑台上,眼瞧着自己血污满布的头颅骨碌碌地滚下台去了,又被街角看热闹的人给笑骂着踢回他脚边来,耳中听他们在大笑,笑他裴钧一世奸臣招摇过市叱咤宇内,到死竟全尸都留不得,头颅还被人当球踢。
  这一刻,他似正等着地狱阴差来带他走,却又只似被这无情天地剥了所有知觉地隔绝在此处般,对这嘈嘈世间已再无法嘶吼反抗,就连周遭魑魅魍魉人影幢幢也推不到他,仿若世间就只剩他这一缕孤魂,来是独身,去,亦不可能有人陪。
  如此独行,多少年了?
  他为那金銮座上的少年大忠似奸了一世,脊梁骨顶着骂名踽踽独行,叫百官怵他,百姓怒他,走到菜市口有黄口小儿编了童谣骂他,可到头来,他等到的竟是少帝姜湛的一场局布星罗、欲擒故纵!
  奸罔下的愚忠,本想来日方长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或然能将那人感动一把,他甚至还偷着乐过……又岂知姜湛情意绵绵的容颜下全是假意与算计,而昔日罗衾软榻尽是虚妄,纵情声色也不过是一出出韬光养晦、忍辱负重的戏码,掠了浮华拍尽繁花,终究鸟尽弓藏,河过桥塌……
  恨?
  到头来,怎么恨?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他确然色令智昏、用情太过,自己看着都觉蠢到可笑,而最终这一身罪孽与贪求起于这一场欲念,落,也终于落在这场欲念上。
  就这么止了吧。
  裴钧叹了口浊气,干脆好整以暇仰躺在刑台上,抬头看青天上半黄不红的日头,只觉那是明灭在魂灵中的一团火,此时只需他双目一闭,便可如冷水兜头淋下,将那火尽数浇灭,从此再不醒来……
  可此时人群却陡然暴发一阵呼喝,又更比观刑叫好时更聒噪起来。
  裴钧恍然间听见了震耳的马蹄声,从很远的地方隆隆靠近,似是千军万马已踏破京门城防,正齐齐向皇城压来,直震得他后背下的台子都在颤,而周遭人群中有不怕死翘首看热闹的,有惜命而惶然逃窜的,都在高声喧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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