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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重生)掌丞天下(二)(12)

作者:月神的野鬼 时间:2017-11-01 08:51 标签:强强  

  王悦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究竟多不是个东西。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他死便死了,吃五石散吃死也是他活该,可他如今不是一个人了,不能这么混账。
  人活着不是一个人自己的事,人活着要照顾好所爱之人。
  谢景今日似乎有事,一大早便出了门,王悦自己从榻上坐起来,随意地抬手揉了下头发,他看了眼窗外,雨后新晴。
  王悦伸了个懒腰,洗漱完毕后起身去桌案边坐下,从一旁随手抽出张纸,另一只手磨墨,他思索片刻,沉下气后开始写信,把该交代王有容办的事一件件写完后,王悦大致扫了一眼,觉得差不多后,将信封好了。
  忽然,他耳边传来一阵极轻的声响,他压住了信手微微一顿,眼中瞬间变了。
  回头看去,王悦却是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仅仅开了一条缝的窗户上挤进来一只脑袋,头发看样子是挤进来的时候弄散了,披了一脸。
  王悦愣了一下,发现那是个小孩,三四岁的样子。
  吧嗒一声响,那小孩吸溜了一下鼻子,瞪圆了眼看着王悦发呆,“阿姊,你好好看啊。”
  王悦一顿,望着那小孩的眼神一下子怪异起来,“你喊我什么?”
  “阿姊,你好白啊,声音好好听!”那小孩摇摇头,将微微遮住视线的头发甩了甩,望着王悦的脸咽了下口水,“你长得好好看啊,阿姊,你是谁啊?”
  王悦左右看了眼,确认这小孩的确是在喊自己后,他轻轻撂了下手中的信,啪一声轻响。反了天了。王悦幼年时因为长得秀气,常被人当成小姑娘,他平生最恨别人把自己错认成小姑娘,当年还因为这事和司马绍打过一架。王悦自然不能和这三四岁的小孩打架,于是他起身,一把揪着那小孩的领子单手将人拎了起来。
  “阿姊你生气了?你生气的样子好好看啊!”那小孩惊呼了一声。
  王悦:“敢问你是?”
  话音未落,王悦感觉到那小孩扑腾着抱在了自己的身上,一只软糯的手用力地掐着自己的腰。
  “阿姊你腰好细啊!身上好香啊!头发也好香!”小孩用力地抱住了王悦,把头埋在他身上用力地一吸。
  王悦抓着他的领子将人移开了些,啪一下推开窗户,似乎要将那小孩扔出去,小孩猛地惊恐起来,喊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阿姊!”
  王悦松开了手,那小孩离地没多高,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小孩发现不疼,刷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忙踮起脚扒住了窗户,“阿姊你是哪家人啊?阿姊你叫什么名字啊?阿姊?!阿姊!”
  王悦抬手扶着窗户顿了一下,那趴在窗户上怕他关窗户的小孩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一张清秀的小圆脸极为讨喜,王悦看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揉了下那小孩的脑袋,那小孩立刻笑了起来,抬手去抓王悦的手,“阿姊……”
  王悦利落抓着他两只手将他拎了出去,果断松手,然后抬手砰一声关上了窗户。
  门外懵了的小孩眨了眨眼,对着一瞬间发生的事儿有些没反应过来,坐在地上半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没哭,小手整理了一下衣服,而后才上前轻轻敲了一下那扇窗户,“阿姊,是我唐突你了!阿姊你听得见吗?阿姊,我给你赔礼道歉,阿姊?交个朋友?”
  王悦额头上青筋跳了下,从这小孩的衣着打扮来看,说不准是谢家哪一房的小孩,他以为这小孩被他扔出去自觉无趣便会自己回去,外院便有仆人,出不了什么事,却没想到这小孩竟然这么难缠。
  外头小孩还在喊,“阿姊?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交个朋友?”
  王悦猛地推开窗,反正闲着没事,他低头看着他,“敢问阁下是?”
  三四岁大小的孩子站直了,“谢安,字安石,陈郡谢家排行第四。”
  王悦忽然愣了下,伸手揪着那小孩的领子把人拎了起来。
  “哎哎哎!”小孩蹬着腿忽然有些慌。
  “你是谢安?傲然携妓出风尘的那个谢安?”王悦眼神瞬间不对劲了,拧着眉打量着这小孩。
  “啊?什么风尘?”
  王悦正欲询问两句,院门处传来一声暴喝。
  “王长豫你做什么?”
  王悦闻声抬头看去。
  谢家小公子谢尚明显在寻人,循着小孩的声音推门进来,一看见王悦,眼神瞬间变了。
  王悦反应了一下,看了眼自己手里拎着的小孩,问道:“你找他?”
  “你把他放下!”
  王悦忽然就笑出了声,道:“你过来!”
  谢尚的脸顿时黑了。这些日子他和王悦没少打交道,回回都被王悦气得七窍生烟,生来清高傲岸又正直不屈的谢家小公子平生从没见过像王悦这么无耻下流的人,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他早打定了主意死都不再理会王悦,他伸手道:“把我堂弟放下!”
  王悦心道“你堂弟?”算算辈分,他忽然低头看了眼谢安,这小孩是谢景的弟弟?
  谢尚一见王悦的眼神怕他又要开口说些不要脸的话,忙道:“王长豫!你别说话!”
  王悦闻声挑眉看了眼谢尚,道:“你过来!”
  谢尚这些日子已经被王悦捉弄怕了,闻声反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咬牙道:“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
  王悦懒洋洋道:“你堂兄今日不在,你这副贞节样子他也瞧不见,过来,乖。”他朝谢尚招了下手。
  “无耻!”谢尚气得浑身发抖,他身后走出来个少年,似乎是谢尚的朋友,他好奇地往里头打量了两眼,正好对上王悦的视线。
  谢尚这才想起还有个朋友,回头对着那少年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王悦把谢安放在了地上,对着门口的谢尚喊道:“带朋友回家啊?怎么赶快不请进来坐坐,我好尽一下地主之谊啊。”
  谢尚的脸顿时黑了,“这是谢家!”你尽个鬼的地主之谊!
  王悦道:“没人跟你抢,乖,不气不气。”
  谢尚差点没气疯,猛地吼道:“谢安石,过来!”
  王悦目送着三个人离开,他清晰地看见了谢安走出门时回头看了眼自己,那眼神含情脉脉。王悦顿了下,挥手送别,一抬头却瞧见谢尚那朋友在打量自己。
  谢尚那朋友瞧着也不过十二三岁,蓝衣窄袖,腰间别着根鞭子,剑眉星目相当英气,他忽然对着王悦笑了下,笑出了些许邪气。
  王悦轻轻敲着窗户的手停了下。
  很久之后,王悦才知道那蓝衣窄袖别着鞭子的少年叫桓温,江山代有人才出,等到那少年名扬天下时,那又是另一个传说了。
  谢景回来的时候,王悦正好收了东西,手里摸着只青黄色的笛子坐在廊下吹,这笛子是他前两日从谢景房间里翻出来的,他当时还惊叹了一会儿,这笛子看着有些年份了,竹青褪至暗黄,谢老大夫这种没情趣的人还有这种风雅的小玩意?他闲来无聊,便整日当着谢景的面握着这只旧笛子把玩,心里暗自揣测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比如谢老大夫的旧日风流债之类的。
  谢景走到王悦旁边,笛声停住了,他抬手揉了下王悦的脑袋。
  王悦没忍住终于笑出了声,“你哄小孩呢?”
  谢景从王悦的手中抽出暗黄的竹笛,然后从袖中拿出一支新的竹笛轻轻放在了王悦的手心,水泱泱的竹青让王悦眼前一亮。
  “新的笛子,这是送我的?”
  谢景低声道:“哄小孩的。”
  王悦握住了那竹青色的笛子,忽然笑道:“你是谁啊?送我东西,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谢景低下身,轻声道:“是啊,那长豫喜欢谁呢?”
  王悦捏着笛子凑上前去,忽然轻轻地亲了下谢景。
  吃过晚饭,谢景坐在廊下给王悦诊了脉,给王悦开了副新的方子,他起身去谢家的药房抓了药,又去厨房煎好了端出来。
  王悦坐在房间里喝着药,一双眼盯着谢景,脸上的笑意没下去过。
  谢景看着他这副傻样子,开口道:“今日你伯父王敦在朝堂之上与太子起了争执。”
  王悦手中的碗应声而落,谢景似乎料到他这反应一般伸手将碗捞住了,重新平稳地放在了王悦的手中,抬眸望了眼王悦,他问道:“你很紧张?”
  “我紧张?”王悦低头喝了口药,“我又何好紧张的?你说什么呢!”
  谢景看了王悦一会儿,开口道:“今日午时,王敦大会百官,指责太子不孝不仁,上书请奏皇帝废太子。”
  王悦忽然陷入了沉默,良久才扯出抹笑,“是吗?司马绍估计是笑不出来了,这下他算是完了。”
  谢景伸手握住了王悦轻微颤抖的手,接下去道:“太子中庶子温峤站出来同王敦据理力争,座中庾亮与卞壶等重臣皆起身应和温峤,王敦依旧执意上书。”
  王悦说不上来心底什么感觉,他微微低着头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手上加重的力道,微微一怔,一抬眸正好对上谢景的视线,“怎么了?”
  谢景松了手,没说什么,抬手慢慢揉着王悦的头发。
  “把药喝了,喝完早点睡。”
  “哦,好。”王悦点点头,低头继续喝药,心里头却依旧有些不安。
  半夜。
  躺在床上始终没睡过去的王悦终于睁开了眼睛,心里头警告自己,“上回怎么说的?再管司马绍的事你王长豫三个字倒过来写!”
  王悦闭上了眼,过了良久,终于又认命地睁开了眼,深深呼了口气。
  他简直怀疑,自己上辈子是刨了司马绍的祖坟还是杀了司马绍的全家。
  王悦偏头看了眼,谢景已经睡过去了,一夜没睡的王悦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从起身掀开被子的一角下了床,临走前他给谢景仔细地掩了下被子。
  坐在案前写完书信的时候,王悦的手已经凉得没感觉了,他抿着唇,低头检查着书信,光线有些暗,他有些看不清楚。
  灯点了起来。
  “多谢。”王悦下意识道了句谢,搓了下已经僵硬的手。
  下一刻,王悦猛地抬头看去。
  脑海中忽然刷一下空白。
  谢景伸出手从他面前将那封笔墨还未干的信拿起来,屋子里点了灯依旧很暗,风从窗户外吹建立,手中的纸抖落有娑娑声,那是屋子里唯一的声响。谢景扫完了信的内容,而后抬眸看了眼只穿着件单薄衣裳坐在案前浑身僵硬的王悦。
  信是写给王导的,最后八个字是清瘦小楷:“太子有德,不应当废。”
  王悦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以为你睡了,我吵着你了?”
  谢景望着他,开口问道:“你服的五石散究竟是谁给你的?”
  王悦心头一抖,下意识抬头看向谢景,良久才道:“什、什么?”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有些说不利索话,顿时抿唇,暗自咬了下舌头。
  谢景看着他,“他让你死你也去?”
  王悦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上一瞬间血色褪尽,放在案上的手轻颤起来。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那声音有几分沙哑。
  “我和他认识有十来年了,他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他的母亲是燕代人,是个婢女,心性很高,小时候他母亲常常打他,骂他没出息,他六岁时背书背错了一个字,他母亲拖着他一起跳井寻死,差点两人都没救回来。元敬皇后死得早,他是长子,后来他当了世子,却因为有一半的燕代血统,他被人骂了十多年的鲜卑奴,包括当年王府的婢女与如今他的幼弟。”
  王悦停了片刻,低头扫了眼那封信,“他和我一样,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他比我更惨,一个王府世子竟然经常吃不饱东西,多吃两口他母亲便说他耽于享乐,小时候王府膳房烧火的丫头给了他一块饼,他便死心塌地喜欢上人家了,后来才知道那块饼原来是拿去喂给狗的,那烧火丫头耍弄了他,没两天全王府的人都知道了这事,他母亲知道后拿了一大筐面饼让他吃,吃了吐,吐完接着吃,他一天一夜才吃完,那时候他才十岁左右,后来在别人的眼中,他便懂事许多了。”
  王悦似乎笑了下,“若换成是我,有人这么对我,我一定要他百倍奉还,可司马绍是个傻子,他母亲要处置那烧火的丫头,他还给人求情。这些事都是他喝醉了告诉我的。他这些年羽翼渐丰,估计也杀了不少人,可他从未报复过谁,当年欺侮他的,瞧不起他的,耍弄他的那些人,他说了没放在心上,便是真的没放在心上。
  我和他十年的交情,我没拿他当过君,也没拿自己当过臣,再后来他似乎想要杀我,我懂他是想当皇帝,他是真的太想当皇帝了,我帮他,是因为我知道他这一路走来不容易,也知道他当年待我是真心,我还知道他想当个好皇帝,我帮他不过是求个问心无愧。”
  谢景听完了,望着王悦的脸,忽然没忍住轻笑了声,他撑着桌案没说话。
  王悦觉得自己喉咙有些紧,很多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望着谢景竟是有些说不上来,他也觉得自己这人有病,这得亏是谢景听着他这一番话,要换成王敦之流对方说不定早一耳光扇过来了,哪里还容他这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大半天。谢景脾气是真的好,王悦看的出来。
  谢景什么也没说。
  两人躺回床上,王悦望着身旁的谢景,没敢吭声,他明显感觉到谢景有些动怒,却又隐隐约约地抓不住重点,望着谢景的侧脸不住发怔。他不清楚谢景关于五石散的事究竟知道多少,不敢深思,也不敢多问,他这事干得确实是糊涂。
  大半夜过去了,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的王悦终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了谢景。
  谢景一直都感觉得出来王悦没睡,他也没睡,被抱住时,他睁开了眼,黑暗中没有光亮,他翻过身,将辗转反侧的王悦轻轻抱住了,扯过他的一双手放在被子里暖着。
  王悦心头一热,忙问道:“你不生气了?”
  “嗯。”谢景低声道,“睡吧,不早了。”
  王悦已经没了睡意,他低声道:“睡不着。”
  谢家的另一头,阶前月华如水,房间里走出来个伸着懒腰的蓝衣少年,正是王悦今日撞见的谢尚的那位朋友。他睡不着出来走走,刚步入院子,忽然听见远处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
  少年倚柱而立,听了一会儿后缓缓地抱起了手臂,他腰间的鞭子不知道何时松开了,轻轻地垂到了地上,像是条毒蛇吐着信子。
  半晌,院中的一扇窗户被推开了,谢尚披着件宽松的外衫坐在窗前,明显是从睡梦中刚醒来,他听着那笛声有些愣住了,一抬头正好看见倚着柱子的少年。他喊了一声,“桓温?”
  那名叫桓温的少年冲着他笑了下,“这笛子吹得真好。”
  谢尚点了下头,“我堂兄很多年没吹过笛子了。”
  “这是你堂兄吹的?”
  “是啊。”谢尚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脸色又猛地一黑,大晚上吹笛子这种主意一看便知道究竟是谁想出来的,想起住在那院子里头的寡廉鲜耻之人,谢尚气不打一处来。
  桓温仰头听了会儿,开口道:“谢祖仁,你堂兄这笛子吹得真好,改日我请他也教教我,你觉得他会同意吗?”
  “你虚心求教,他自然会同意的。”
  桓温原以为谢尚会说“别去打扰了”、“他不会同意的”、“还是算了吧”,却忽然听见谢尚说,“你虚心求教,他自然会同意的”,桓温忽然就微微一愣,他扭头看向手撑在窗户上的谢尚,良久才道:“是吗?”
  “是啊,我堂兄人很好的。”谢尚点了下头,“你若是真心想学,一支曲子而已,他自然愿意教你。”
  桓温许久才道:“你们谢家人还真和别人不太一样。”


第57章 相亲
  清早的乌衣巷里细细飘着雨, 一溜的青石板上溅起圈圈雨水涟漪, 拾阶而上的中年男人撑着把灰色的竹纸伞,从白墙青萝边不紧不慢地走过。公卿富贵家的仆人打着哈欠抬手绑了下青色头巾,喊住了冒雨卖杏的小姑娘, 两人正说着话, 小姑娘挎着菜篮子朝着他走过来。
  “杏子多少钱一捧?”
  “便宜!两……”小姑娘翻着菜篮子忽然脚下一滑, 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后摔, “啊!”
  撑着灰竹纸伞的男人正好走过,随手扯着她的领子往后一拎,掠过水坑, 松开手将人轻轻放在地上, 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脚步不顿。
  惊魂未定的小姑娘站稳后忙回头大喊:“谢谢!谢谢!”
  买杏的仆人望了眼那路过的男人, 一晃眼他也没瞧清那人的样貌,只瞧见那男人腰间配着把秀气的刀。
  青州刀?
  那仆人愣神的工夫, 那男人却已经撑着伞走出去很远了。
  琅玡王家后院的小凉亭。
  王导坐在亭子里喝茶,闻见脚步声,他回头看了眼。
  “早。”配着青州刀的男人收了伞爽快地坐了,捞过茶给自己倒了一杯, 大口就给灌下去了。
  “早。”王悦打了个招呼,“吃过了没?”
  堂兄弟之间的普通寒暄,宛如寻常百姓人家。
  “吃了。”王敦呵呵笑了下,“吃油了,话说回来, 你家长豫呢?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好多天没回家了,已经没法管教了,索性由他去了。”王导看了眼王敦,“你刚会过了太子,你是怕他来找你麻烦?”
  王敦用力地点点头,“怕他!”
  王导忽然失笑。
  大清早的,两位跺跺脚建康城震三震的王家大人物坐在凉亭里聊到王丞相家烂泥扶不上墙的草包儿子,相视一笑,他们不约而同地记起了许多年前的琅玡王家,那时候老一辈的王家人也爱坐在琅玡亭子里闲聊,那时候被骂“老大不成器”的人还是王导、王敦之流。明明都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一转眼却好像都还是昨天的事。
  王家好像代代都会出一两个“家门不幸、祖宗蒙羞”的后辈,如约定俗成一般,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的,三十年前是不学无术的王处仲,是游手好闲的王茂弘,如今是集大成者的王长豫,山转水转,永远都有长辈在骂不成器的晚辈后生。
  好在这话题很快就岔开了。
  王老丞相已经答应了自家儿子要保太子,这话倒不是敷衍,他此次见面便是为了打消王敦的念头。
  那一日两人在王家后院的亭子里谈了两个多时辰,究竟谈了些什么没人知道,众人只知道王敦从王家走出来后确实没再多为难太子,废太子一事不了了之。
  王导保了太子,朝堂众人彼此都心照不宣。
  有人说是因为王导为了王家声名才出面保了太子,有人说王导是为了安抚惴惴不安的诸多朝臣,也有人说是病重的皇帝亲自恳求王导顾念旧情,更有些无聊的说是因为素来与太子交好的王家世子对王导以死相逼,至于为何要以死相逼,那又是另一番天花乱坠。
  脑子没病的朝臣一般都猜前几种,坊间百姓却尤其偏爱最后一种,因为最后一种明显听上去比前几种要更富有传奇色彩,有一股野史的香艳气质,也不知是谁先开始传王悦与司马绍的那些恩怨情仇,真真假假都有,故事跌宕起伏高、潮迭起,光是“夺妻”、“仇杀”、“反目”、“情痴”这几个字便听得人血脉贲张。
  一夜之间,坊间百姓忽然全都热衷于扒王悦与司马绍的过往情仇,王悦当年追庾文君一曲《凤求凰》弄得建康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庾文君转头却嫁入了皇庭,王家世子一怒之下与太子反目成仇,光这事足够日子平淡的百姓把舌根嚼烂,什么十年同窗什么夺妻之恨全都被添油加醋了几番,王悦与司马绍在众人眼中俨然是不共戴天的仇寇,正因如此,坊间众人为王悦今日为何要以德报怨简直是操碎了心。
  正当故事扑朔迷离之时,一个极为轰动的消息从建康街头传了出来,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一日的建康街头,陶家二公子陶瞻路过酒坊,恰逢太子中庶子温峤在酒坊喝得烂醉如泥,温将军脱了鞋当做惊堂木,在酒坊绘声绘色地给众人讲了一件事,陶家二公子不幸目睹了全程,一口酒全喷了出去。
  夺妻算什么?当年王家世子与当年尚是琅玡王世子的太子曾当众拥吻,情至深处旁若无人!温峤温将军是军营出身,张口便是荤段子,嘴皮子利索得像是抹了油,他又喝醉了,说话像骂人,那一日温将军拍着布鞋笑骂各路小道消息,那副口若悬河艳压群芳的样子让多少人毕生难忘。陶二公子直接笑倒在街上没爬起来。
  这消息在建康城差点没传疯了。
  所有人听完都惊呆了。
  不是说夺妻之仇吗?还有这一出?所以王家世子今日究竟为何要出手保太子殿下?三人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当年那曲《凤求凰》究竟是何意味?一传十十传百,一时建康城道说纷纭,精彩纷呈。传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有鼻子有眼,最后就连朝堂上那些元老重臣都听闻了此事,私下全在窃窃私语。
  外头已然翻了天了,王悦却一无所知。王有容怕死,自然不敢主动和他提这事,谢家人更不会嚼舌根。是以全建康的人都知道太子与王家世子有龙阳私情,而王悦自己却浑然不知,他只是莫名觉得这两日谢家下人瞧着他的眼神有些异样。
  王悦不知道,在他筹备着买粮借粮时,建康城街头巷尾有关雨季异象的传言已经换成了他和司马绍的情仇。
  是夜,他坐在谢家书房给京口、姑苏以及广陵的几位长官写信借粮时,门被人推开了。
  王悦抬头看去,发现来人是一身玄黑的谢家小公子谢尚,圆领窄袖,这身打扮一看便知是刚从猎场下来。外头的天黑黢黢的,谢尚穿一身黑面无表情,气质瞧着有些冷。
  王悦顿觉惊奇,这位不是大老远见着自己便走吗?今晚什么风将这位小公子吹来了?他开口道:“你找错了,你堂兄在他的院子里。”
  “我找你。”
  王悦闻声放下了手里的笔,不太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找我?”
  “嗯。”
  王悦反应过来后,轻轻抬了抬下巴,“坐吧。”他打量着谢尚,莫名想发笑,“你找我有事?”
  谢尚顿了下,在王悦的面前坐下了,他盯着王悦看了会儿,没说话。
  王悦瞧着谢尚那副不说话的样子,等了会儿,他问道:“敢问小公子你找我什么事?”
  谢尚的目光最终落在王悦腰间的玉佩与笛子上,神色颇为震动,却依旧没说话。
  王悦忍住了笑意,抬手轻轻摸了谢尚的脑袋,“怎么了?喜欢上我了?”
  谢尚顿时流露出厌恶神色,啪一下挥开了王悦的手,“别碰我!不要脸!”
  王悦却难得没有捉弄他,轻轻掐了把他的脸,“脸黑成这样,是在外头受欺负了?来来来,说来听听,我去给你把仇报回来!”
  “谁要你……你放开!”谢尚的脸被王悦揪着,他躲了下,没躲开。
  王悦瞧见他躲来躲去的,忽然伸出手,两只手各揪着谢尚的脸颊揉捏起来,笑道:“别不好意思啊!给谁欺负去了?没哭吧?”他摸了摸谢尚的眼角,“来来来,偷偷和我说就行,我不告诉你堂兄,你是给人骂了还是打了?”
  谢尚似乎愣了下,“没有!你放开!”他猛地推开了揉着他脸颊的王悦,刷一下站了起来,忍无可忍道:“王长豫!你能有礼貌一点吗?”
  王悦狐疑地看了他大半天,一个没忍不住终于噗嗤笑出了声,“你脸红什么?害羞啊?”
  谢尚顿时涨红了脸,立在原地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不要脸!”
  王悦欣然受用,“小公子,找我这不要脸的到底所为何事啊?有仇我明日帮你报仇,你留个名变成,这都快半夜了,我还要去陪你堂兄上床,你有事抓紧说。”
  谢尚的脸更红了,“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这种话也能随便说的吗?”
  “什么话?上床?”王悦笑了出来,“好吧好吧!我还要和你堂兄办点正事,这样成了吧?”
  谢尚差点给王悦这副样子气得发抖,他瞪了王悦一眼,开口道:“从前你在外头不要脸便算了!以后有点羞耻心!别整日里跟人胡闹!不知廉耻!”他别开视线低低骂了一句,“真丢人!”
  挨训了的王悦点点头,“是是是,小公子教训的是,不过我能问小公子一句吗?我干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谢尚今日从猎场下来,听见那不堪入耳的传闻直接跟人打了一架,衣服都没换便来警告王悦,此时他想到来意终于恢复了些镇定,负手而立望着王悦,冷声道:“你从前如何谁也管不着,以后别出去丢人!你王家欠我堂兄的,你若是再对不起他,你王家人良心真是给狗吃了!”
  王悦顿了下,问道:“我丢谁的人了?还有王家什么时候欠你堂兄了?”
  谢尚冷哼了一声,居高临下望着王悦没说话,那副清高傲岸的样子摆明了是不打算说一个字。
  王悦眉头轻轻抽了下。
  谢尚一身黑衣肃杀无比,警告完王悦后,他忽然轻轻踢了下王悦面前的桌子,若是按照陈郡谢家的规矩,这种无礼的事谢尚是绝干不出来的,但是这些日子跟王悦打交道,他所有的礼数与忍耐在王悦面前完败,只有他与王悦两个人在时,他身上完全看不出来谢家子弟的谦逊有礼。他踢了下王悦的桌子,开口问道:“喂,真的是你保住了太子?”
  王悦顿了下,有些没想到谢尚会问这个,他点了下头,“是我,怎么了?”
  谢尚的眼中顿时流露出鄙夷神色,脑子里想到今日桓温教他的话,他抿唇半晌,纠结片刻终于冷声道:“我问你,若是我堂兄和太子同时掉水里头,你只能救一个,你会救谁?”
  王悦闻声顿了很久,他被这个问题深深地震撼了,良久他才开口道:“我不会水,他们两人都会。”
  谢尚也顿住了,场面一下子有些尴尬,他开口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别理会水了!我堂兄与太子两人,你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你堂兄。”王悦没什么犹豫,大大方方道。
  谢尚盯着王悦看了会儿,那眼神仿佛在试探王悦是不是在说谎,王悦被他看得一头雾水。终于,他点了下头,而后转身不发一言地往外走。
  王悦瞧他走了,忙喊道:“哎!谢祖仁你还没跟我说到底什么事找我?你有本事骂人,那倒是把话说清楚啊!喂?谢祖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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