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米之内(61)
“……宁组?”
“抱歉。”
宁熠辉突然开了口,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
沈之行想尬笑着说点没事的场面话,又想借机给自己找点睡眠装死,只是看到宁熠辉这副疲惫狼狈的模样,和眉骨上无法视而不见的伤口,有些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你,你还好吗……?”
对方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之行有些恍惚的熟悉。
“你是去哪里喝了酒吗?”沈之行觉得宁熠辉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事,因为他们那一行的同事是没有和宁熠辉一起走的,“你眉骨是摔着了吗?宁组。”
"不是。"宁熠辉垂下了眸。
“被什么砸到了?”
“被打的。”
沈之行瞪大了眼睛:“打的??谁打你啊?”
宁熠辉又不开口了。
沈之行见对方不说话,也不知道该不该刨根问底地问。
“你稍等我一下宁组。”
沈之行转身就要出去,结果却一下被宁熠辉拽住了手臂。
“你去哪?”
沈之行对上宁熠辉眼睛的时候,心口却猛然一跳,对方的眼神黑漆漆的一片,浓稠得像压抑又湿漉漉的黑色黏浆,仿佛害怕自己走了就不回来了。
他一下口气有些慌乱:“我去前台给你问问有没有药,马上就回。”
“哦……”宁熠辉垂着眸松开了手。
沈之行很快下了楼,只是前台说他们没有这种药,问要不要上去帮忙看看,但沈之行考虑到宁熠辉的面子,而且这种时刻应该也不想被人打扰,还是帮他婉拒了,只问了附近的药店在哪,一个人就跑出去了。
夜晚的胡志明乱糟糟的,闷热的风吹在脸上,洗了澡后的身体又变得黏湿了起来。
他给药店的人说了一下情况,拿了药又很快地往回赶。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宁熠辉抓住他怕他离开的那一刻,有一瞬间恍惚的像看到了自己的弟弟。
虽然沈之行和沈之游相处的时间一点也不多,但以前每次他要回去上学了,还很小的沈之游都会怯生生地抓着他的手,问哥哥又去哪。
有那么一秒,沈之行总觉得宁熠辉似乎也很害怕被丢下。
房卡门刷开的时候,宁熠弓着身子,坐在床上,对着窗口那边在抽烟,但是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
“你洗澡了?”沈之行没忍住提高音量。
宁熠辉闻言微微侧过头,视线在阴影下晦暗不明。
“喝了酒不能洗澡的,容易休克。”沈之行一下有点急,怕在酒店房间出啥事,“宁组,我给你买了点药膏擦擦,冰袋我给你再冻一会儿,抱歉回来慢了,那个药店有点远,路上对着地图走错了一截。”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开桌子下那个小的冰箱,把冰袋先放了进去,等放好后又开始撕药膏包装,去拿棉签。
宁熠辉喝了酒,大脑就像浮在云端,轻飘飘的,但静静地看着沈之行忙前忙后的身影,心里却像被狗尾巴草轻轻挠了一下,又酸又涨的发痒。
他想起几个小时前的争执,男人暴怒的模样依然清晰,却和此刻沈之行低头撕药膏包装时微微蹙眉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在沈之行一直没回来的时间里,他甚至开始踌躇,开始自我怀疑,自己这样做,真的对吗。
他可以躲宁涛砸来的东西,但他没有躲,因为他就是要让沈之行看到这些伤口。他一个人去喝酒,不想回酒店,因为只有喝得足够多了那些烂情绪才会被淹没,他才能借着酒精的借口去触碰这个人。
原来,还有人会这样关心他。
还会有人跑得满头大汗的去给自己买药。
哪怕沈之行不喜欢现实里的自己,哪怕他们只是网络里亲密的人,但沈之行也依然会照顾他。
沈之行怎么这么好。
“可能会有点凉。”沈之行拿着沾了药膏的棉签走过来,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像是怕惊扰到他。
宁熠辉想伸手接过:“沈哥,我自己……”
“别动。”沈之行轻轻按住他的手腕,指尖的温度一触即离,“你看不到位置宁组,我来吧。”
棉签碰到红肿的额角时,宁熠辉睫毛颤了颤,淤血已经逐渐蔓延开来了。沈之行的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他,呼吸也下意识放缓,温热的吐息若有若无地拂过眼前人的脸颊。
——太近了。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运转的细微声响,沈之行就这么控制着力度给他擦药,第二次涂抹的时候才又开口。
“……宁组,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如果不方便讲的话也没关系。”
“没什么事,我爸打的。”
沈之行手僵了僵,实在是从领导口中听到这句话太奇怪了,但仔细一想,这领导年龄比他还小。
宁熠辉的年龄感在自己这,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叔叔为什么在这里?”
“有厂在这里。”
沈之行对宁熠辉喝多后丝毫的不避讳有些震惊,他开始思考明天要不要装作没听过领导家事的事,但又忍不住心里那像在挠痒一般的窥探。
“……宁组,你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要打你……阿姨不在吗?”
“我从来没见过我妈。”
“对不起。”沈之行想扇自己一巴掌。
“没事。”可宁熠辉却自顾自地开口,“我小时候跟着老人长大,后面他们都走了,我就被接到我爸那里去了。”
“但他几乎不在家……最开始我希望他能多陪我,但后面我希望他可以永远别回来。”
“他是一个很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但好像只针对我,在外人面前他总是笑眯眯的讲和气,讲人情世故,对他的朋友们都非常好。”
“好像他所有的不如意,都需要我去替他承担,每次回家他总是不开心,像是生意上的怨气都只有回来才能发泄,没考到他规定的分数,我就要跪在地上被电线抽,对他要求的兴趣班不感兴趣,就会在一通说教和打压下用拳头砸我的背,一点小事没做好,都能换来一记耳光,甚至让我吃过垃圾桶里的饭,仅仅是因为他第一次做的我没吃完。”
“最严重的时候被他打出过脑震荡。为什么呢,因为那天他最大的合作伙伴因为其他竞品价格,取消了在他这里所有的订购。”宁熠辉说着说着笑了出来。
沈之行抹药膏的手已经完全停了下来,他喉咙里像被刺卡住了一样,一句话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也许是因为宁熠辉喝了酒,也许是因为对方今天积攒的情绪,所以这一刻,自己成了能够被袒露心声的对象。
“每个人,包括那个时候最亲近的保姆,都对我说,他是为了我好。”
“所以我每天都在反思,我到底哪里没有做对,为什么我要挨打,我一定不够好,只要一见到他我就神经性的焦虑不安,生怕说错一句话。”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出国。”
宁熠辉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刚出去的日子他有多么自卑又敏感,在那边的学校,死读书的人并不会受欢迎,相反只会成为被人霸凌嘲弄的对象。
于是,有两个他开始疯狂生长。一个是阳光下为了合群,看似恣意生长的野草,一个是深夜里,反复溃烂流脓的伤疤。
“当然,即使出国到今天回来,也从未结束过。”
宁熠辉突然噤声,沈之行心里却像被激流冲刷着岩壁,开始持续地震荡。
刚才的那一刻,他们一点也不像是同事,或许是宁熠辉突然坦露出了从未见过的一面,是不同于职场的干练,也不同于在海岛的自由耀眼,所以才让他有瞬间的不适应。
就像这种模样天生就不该出现在宁熠辉这三个字身上。
毕竟他见过的宁熠辉,是让他嫉妒的关系户,是有着海外身份享受便利的上等人,是不用参加高考,不用在春秋招里无尽内卷焦虑的轻松人生,他实在想不出来这样的人,有这样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