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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3)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时间:2018-05-08 12:49 标签:强强 重生 相爱相杀 传奇

  苟王后性情寡淡,难得皇帝临幸也不见半点欣喜,只恭恭敬敬地迎他进去。
  “朕决意潜心修佛,明日他们向你请安时,你便酌情昭告后宫吧。”苻坚一开口便给了她一个晴天霹雳。
  苟王后震惊道:“为何如此突然?可是后宫中谁犯了您的忌讳?若是有,不劳陛下吩咐,臣妾自会……”
  苻坚摆摆手,“不用开罪任何人,是朕自己的主张。横竖朕的皇子皇女数量也够,不必顾念子嗣,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苟王后从最初的惊诧中回过神来,心道皇帝再无皇子,对太子的储位绝对是件天大的好事,便也冷静下来,试探道:“那既然如此,臣妾定会告知诸位姐妹,可倘若他们有人不信……”
  苻坚不耐道:“你是王后,难道还需要朕教你怎么做么?从此之后,朕不会宿在后宫,晚间后宫上钥,无朕的口谕手令,任何人不能近处。至于妃嫔,有儿女的,你让他们安心教养皇子皇女;没有儿女的,遍只顾颐养天年。实在觉得无事可做,便去养蚕织布、劝课蚕稼,也算是为社稷谋福,不枉百姓供养你们一场。”
  苟王后唯唯诺诺地应了,苻坚在她宫里用了膳,又交待了些其他事体,便离了后宫。
  坐在步辇上,苻坚只觉昏昏沉沉,昨日半夜惊醒后,先是思量了一整夜,天将破晓时见了慕容冲,一番敲打后命人安顿了慕容冲姊弟,之后又上朝处理朝事,朝后驾幸清河郡侯府寻王猛密谈,再之后又去苟王后处训示后宫事宜……
  大喜大悲、奔波劳碌了一整日,尽管这具躯壳刚过而立,可内里却是一个历经沧桑的活死人,哪里禁得起这番折腾?
  故而一回到寝殿,苻坚一沾上榻便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苻坚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就听大宦官致远前来禀报,“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苻坚坐起身,开始回想这个印象里总是沉默寡言、无甚特别之处的儿子,仿佛在他命丧黄泉前,听闻太子投晋,联想起先前出兵前太子也曾力阻……
  这般看来苻宏倒也不是个蠢的,若是好好调教,或许待他殒身之后,还可为大秦国留下一线生机。
  “宣。”
  印象早已模糊的儿子走上前来,观其行止,却是规行矩步、沉稳从容,对一个年方十四的少年来说,已极是难得,苻坚不由得赞许地颔首。
  “儿臣参见父王。”
  苻坚已猜到他的来意,心中难免觉得好笑,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的王父威仪,“起。还未至早朝,太子便前来问安,定有要事。”
  苻宏恭恭敬敬答道:“方才儿臣向母后请安时,听闻父王决意舍弃红尘、投奔佛土,颇感惊异,特此来请安。”
  合情合理,也实话实话,苻坚不由点头,“不错,你母后所说无误。”
  他这么一确认,苻宏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只能将不以为然放在心中,可苻坚这般的人精自然看出,他此刻定在腹诽。
  苻宏不能质疑君父,只好另辟蹊径,懵懂讨好道:“那儿臣回去后,也会与诸兄弟一同效仿父王日日诵经,再誊抄经书于佛前供奉。”
  见苻坚神色愉悦,他以为定能讨王父欢心,又再接再厉道:“是否需儿臣派人查探京中各禅寺,将那些年久失修的一一修葺……”
  苻坚打断他,“宏儿,你当真如此诚心么?”
  苻宏有些摸不透上意,只谨慎道:“父王为苍生持斋积德,乃是大慈悲。为人子臣,自然当……”
  “够了!”苻坚天王之怒,当场便震住了苻宏,笔直地站在原地,讷讷不敢言。
  “身为一国储君,岂可人云亦云?”苻坚起身向殿外走,“你去,召集你诸位兄弟……”
  走到宫室之外,他顿了顿,“还有昨日起去太学的慕容冲,你们一道与朕出宫,朕自会带着你们边走边看,届时再与你们分说道理。”


第四章
  这次出宫,苻坚并未惊动许多人,而是轻车简行,只带了十几人的卫队。
  苻坚并未乘步辇,而是骑了他最钟爱的一匹乌骓,打扮得颇像是走南闯北的客商。
  苻宏果真是个雷厉风行的实诚人,短短半个时辰,七个皇子便一个不少地恭迎圣驾,还附带一个垂首不语的慕容冲。
  他的目光只在慕容冲身上逗留了一瞬,便又移开,对着笔直的官道扬了扬马鞭,“都愣着做什么,上马。”
  身为氐人的苻氏儿郎自幼弓马娴熟,鲜卑人也是骁勇善战,慕容冲曾是皇子,更是不成问题,一行人一路飞驰,尘土满天,很快便到了长安城最繁华的所在。
  慕容冲本不想来,自从前日被折辱之后,苻坚便未再召见过他,更不曾将他幽禁宫中充当禁脔,反而让他姐弟在宫外居住,吃穿用度与皇子公主相类,昨日竟还下旨让他去太学读书,俨然一副对降将质子的施恩之态。
  慕容冲扫了眼苻坚,只见后者神情端肃、容止漠然,可他却永不会忘记那日那夜那张得意洋洋、沉湎淫乐、令人作呕的脸。
  苻坚的余光正好瞥见他眼中的厌恶,不禁自嘲一笑,他当年是有多自负,竟会将慕容冲的曲意逢迎当做心悦诚服,将衔悲茹恨视作柔情蜜意,将卧薪尝胆的勾践当成忠信自著的金日磾。
  犹记得太元十年慕容冲围困长安,他登上长安城门,遥遥望见慕容冲那恨之入骨的厌恶神态,那一瞬简直撕心裂肺、痛彻中肠。
  即使再世为人,再度看见他这口不对心的模样,仍会觉得五脏隐隐作痛。
  苻坚冷笑一声再不看他,满怀怅惘地凝视着这座苦心经营半生的都城,马鞭随手一指,“你们以为这长安城如何?”
  皇子们对视一眼,庶长子苻丕首先赞道:“煌煌帝京,莫过于此。”
  “儿臣等附议。”
  苻坚看向苻宏,“太子,你也这么觉得?”
  苻宏心中叫苦不迭,也不知苻坚这几日到底怎么回事,仿佛对自己格外关切,动不动便考校自己几句,最后还总是能找出话茬斥责一番。可若是说对自己苛责太过吧,又分明是一片爱之深责之切的慈心。
  “回王父问话,”苻宏迟疑道,“儿臣以为,长安城池之固、街市壮美可堪当世之最。”
  苻坚一听,已知定还有下文,便故作阴沉,“哦?”
  苻宏壮着胆子道:“可太学的鸿儒们教导儿臣,要俯察民生,儿臣囿于宫闱之中,除去偶尔跟随父兄征战,几乎不曾身至市井。故而长安城百姓生计如何,货殖通财如何,儿臣并不知晓,王父此问,儿臣怕是答不出了。”
  苻坚笑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看太子答得甚好。”
  此时慕容冲仍低着头,一旁的苻晖没见过肤白如此之人,便一直偷眼瞥他,正巧被苻坚抓了个正着。
  想起苻晖后来战慕容冲屡遭败绩,最终竟羞惭自尽,苻坚不由蹙眉,“晖儿,慕容冲,你们以为呢?”
  苻晖吓了一跳,却又紧张得不知如何作答,一旁的慕容冲低眉顺眼道:“远胜邺城。”
  苻坚点头,命身旁的致远给他们每人百余钱,“你们自去吧,寅时回宫。身边的近侍全部留下,朕会让朕的亲卫贴身护卫你们。”
  见几人还愣在原地面面相觑,苻坚不由得笑出声来,“平日里都让你们研习汉学,想不到最后圣贤之道不曾学会,腐儒的习气倒是沾染了遍。”
  此时几人才如梦初醒,纷纷行礼告辞了。
  慕容冲遥遥坠在他们身后,只觉得苻坚此人莫名其妙到了极致,可又不敢违令,也便只好在市集上来回张望。
  苻坚自己进了一家酒肆,边将还未批阅完的奏折细细看了,边听酒肆的路人闲谈。
  “听说了么,恐怕又要打仗了。”说话的怕是个汉人,此刻正满面惊恐。
  他对面那人也是一声长叹,“不是才灭了燕国么,怎么这次又是哪里?怕不是仇池吧?这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唉,真是后悔当年没跟着南渡……”
  “赵兄慎言!这一路千难万险,未必就能全身而至啊。只能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古人诚不欺我。”
  身旁的致远吓得面如土色,苻坚却神色不变,轻叹道:“他们说的不错,你是未见过流民惨状……”
  他阖了阖眼,耳边仿佛依旧萦绕着惨痛哭嚎,眼前仿佛还是断壁残垣,鼻尖仿佛还能嗅到焦土血腥之气。
  天色依稀又暗沉下来,酒肆里的闲言闲语悉悉索索在耳边萦绕不去,苻坚只觉胸闷气短,方振作起来的精神又被过往阴翳所囿,无法挣脱。
  他猛然起身,端着酒杯站在窗口俯瞰街市人群,越发觉得自己这缕不知来处更不知归处的游魂与这尘世并无半分牵系,也不知哪日上苍发觉了这个谬误,便将自己收回去。
  就怕到最后不管如何小心翼翼,不管如何筹谋打算,到底还是空梦一场。
  正消沉丧气时,一个熟悉的人影闯入视线。头戴嵌宝紫金冠,身着忍冬纹石青锦衣,于千千万万人中,慕容冲总是能让人一眼望见,然后再难相忘。
  慕容冲攥着方才给他的银两,正在一铁匠铺,好像是看中了一柄宝剑,问过价钱后撇了撇嘴,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模样。
  苻坚禁不住笑了笑,随即笑意便猛然僵在面上——前世自己便是爱煞了他这副娇憨之态,恨不得为了他上天揽月下海捉鳖,甚至当他开始骄纵无忌时,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多次纵容。
  他哪里想到,他生平最后一次纵容便是将长安城拱手相让,从此死生相隔,黄泉碧落再未得见。
  慕容冲又三三两两地进了若干铺子,将那百余文钱花了个干净,正当他准备回宫时,却被个小乞儿抱住双腿。
  苻坚又摇了摇头,慕容冲生平喜洁,哪里能容忍这等贱民碰触自己?上一世有一走卒不慎碰到他手,当场他便将那人手生生砍了。
  果不其然,慕容冲一脚将那乞儿踹开,又拔出腰间佩剑。
  苻坚目光一凛,取了身后卫士弓箭,搭弓对准慕容冲身旁客栈桅杆。
  就在慕容冲欲动手时,不知瞥见了什么,竟硬是忍住了,只将那乞儿踢开,转身离去。
  苻坚缓缓将弓放下,顺着慕容冲的目光望去,见是那乞儿的母亲抱着个孩童,正痴痴傻傻地笑着。


第五章
  “去,将慕容冲唤来。”苻坚对致远淡淡道。
  致远是知晓他与慕容冲那夜荒唐事的,此刻难免面上透出了些形迹,“是。”
  见他隐含忧虑的模样,苻坚想起上一世直到临终都是这个忠心耿耿的内侍守在身旁,不由得心内一暖,“不管他日后如何,也不管鲜卑一族日后如何,此时他只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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