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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17)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时间:2018-05-08 12:49 标签:强强 重生 相爱相杀 传奇

  “你没想过找他们么?”
  致远笑容僵了僵,“奴婢已然是个阉人,又在宫中当差,既不能为他们传承香火,又不能承欢膝下,找他们又有何用?更何况,打从他们卖了奴婢的那一刻,他们得了银子,奴婢失了根本,也算是恩怨两清了,哪来什么骨肉之情?”
  苻坚轻声道:“能恩怨两清,真好。也罢,你伺候朕也有二十年了吧?生老病死,人皆难免,朕总有护不住你的一日,你想不想在宫外认个养子为你养老送终?”
  致远大喜过望,涕泪横流:“奴婢谢主隆恩。”
  苻坚却仿佛透过他在看别人,又仿佛是在追忆,“朕从来恩怨分明。”


第二十八章
  慕容冲走进大殿时,左右皆被屏退,几案前只有苻坚一人。
  苻坚指指对面,“坐吧。”
  慕容冲扫了眼菜色,发觉都是自己平素爱吃的,便道:“陛下有心了。”
  说罢,又觉得有些诧异,自己鲜少与苻坚一同用膳,就算是有幸伴驾,也都是就着御膳房的口味来,苻坚如何知晓自己的喜好?
  “此番你主动请缨,很好,朕心甚慰。”苻坚抿了口酒,“只是你从未亲身带过兵,有些事,还是要像其他将军们讨教。”
  慕容冲谦逊道:“陛下的将军们均身经百战,臣自当尊其为师,哪怕只学个皮毛也足益终身。”
  苻坚点头,默然用膳。
  慕容冲心乱如麻,他上一回与苻坚的交谈实在谈不上有多愉悦,有些事他自己也不曾思量清楚,想出征姑臧,固然有男儿何不带吴钩的壮志豪情,更多的却是想暂离长安,暂离苻坚身边的小心思。此番苻坚请他用膳,他既惊且忧,惊的是不欢而散后苻坚竟还宣召自己随侍,忧的是恐怕这是一场鸿门宴,姑臧之行还不知有何等的诡谲风云等着自己。
  当然,还有难以自抑的窃喜,仿佛临行前再见他一眼,心内都会安定一般。
  此刻苻坚不说话,慕容冲自顾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殿内烛光摇曳,竟是说不出的静谧安详。
  “陛下可还记得,”慕容冲看着灯花许久,突然开口,“几年前陛下曾应允过臣,要答应臣一个请求。”
  苻坚点头,“不错。”
  慕容冲抬眼看他,眸光倒映着烛火,竟是七分冶艳、三分无邪,“如今还算数么?”
  苻坚低笑一声,正色道:“朕年少轻狂时,曾自诩英雄,当时立下过一个誓言,终我苻文玉一生,决不背诺,你大可放心。”
  慕容冲笑了笑,“那便好,待我北征回来,再向陛下讨要,陛下可要记得兑现。”
  “自然。”苻坚放下竹箸,正坐直视他,“作为苻坚,应允你之事,我们已经说完了,下面我要用帝王的身份,命令你为朕做一件事。”
  慕容冲起身肃立,“陛下口谕,臣洗耳恭听。”
  苻坚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轻声道:“朕会安排你去步兵校尉姚苌军中,然后寻机……”
  慕容冲的瞳孔陡然收缩。
  “废了他。”苻坚吐出这三个字,看着慕容冲煞白面色,突然有种报复的快感。
  慕容冲几乎只是愣了愣神,立刻道:“臣领旨。”
  他答应得如此迅速,反而让苻坚有些放心不下,“你为何不问朕一句为什么?”
  慕容冲反问他,“既是陛下的圣旨,微臣不答应,难道是要抗旨么?更何况,这位姚校尉,微臣不过偶有耳闻,根本素未谋面,陛下要臣伺机暗杀他,自然有陛下的情由,臣无有不遵便是,何必多加打探?”
  苻坚被他一噎,还未想好如何应答,又听慕容冲道:“更何况,再光明磊落的帝王,难免都还是有些阴私,臣已经牵扯进去,再知道太多,不是自己求死又是什么?”
  苻坚无奈看他,“阿房侯辩才见长,莫不是学了纵横家?”
  “陛下言笑。”慕容冲干巴巴道。
  苻坚指指凭几,示意他坐下,“你方才说是暗杀,倒也不十分准确。”
  “哦?”慕容冲蹙眉,“那陛下的意思是?”
  苻坚捏着手中酒盏,“阵的意思是,未必要杀了他,也可以留他一条命,让他无法再兴风作浪便好。”
  “嗯?陛下的意思是,只要让他无法再建功立业、加官进爵,他是死是活都是随便?”慕容冲显然有些诧异,随即也反应过来,苻坚此人向来以宽仁自诩,对叛乱者都极其宽容,何况姚苌迄今为止除去四处勾连外,也无十分明晰的罪状。
  “不错。”苻坚一饮而尽,掩去眼中的愧疚——他深知慕容冲秉性,此人最是刚烈,非黑即白、说一不二,而且刚毅果断,不留半点后患。让他去废了姚苌,他绝不会留下此人性命,就是怕万一有一日那人得知真相来找他寻仇。
  果然慕容冲冷笑一声道:“陛下以仁治天下,可却不知有时过于仁善,反而是给自己留下祸患,臣还是劝陛下斩草除根。”
  “倘若可以,做的隐蔽些,留他一命;如果你实在放心不下,或是没把握好分寸,那么就让他走的体面些。”
  慕容冲再度起身,“臣定不负圣望。”
  公事说罢,偌大的宫室又是一片死寂。
  二人自上次之后便有些尴尬,苻坚是因为纠结于前世之事,慕容冲则有些少年情动的心虚懵懂,说完了公事,又不知该如何相对。
  苻坚沉默地用膳,心中百感交集,算算时间,此时的慕容冲和当年离开长安去做平阳太守时年纪相当,只是那时自己沉迷慕容冲美色,对他有求必应,丝毫不加设防。那日送他离京后,当夜自己对月惆怅,甚至还洒了几滴男儿泪。
  彼时景略还活着,自己眼看着就将一统北方,还不懂何为溃败、何为惨淡、何为无常。
  到后来大势已去,慕容冲围城,自己亡命出逃,乃至杀死二女,被姚苌活活缢死时,反而流不出泪来了。
  回头看看,反倒有些羡慕那个傻得令人发笑,可却至情至性、真情真我的苻文玉。
  可他到底已经死了。
  “陛下,”慕容冲不知何时已然走到自己身旁,为自己满上酒,“臣有一事困惑不解,陛下那梦魇中,臣后来如何了?知晓个大概,臣也好趋利避害不是?”
  他眼睛比平日微微睁大,头也稍稍倾斜,每当他有事相求或是想探听消息时,便会露出这般表情,随即满意地看着自己赴汤蹈火、无有不应。
  心如黄连,连嘴里都苦得可怕,可苻坚还是听见自己淡淡道:“在那梦魇里,朕与你不曾相遇。”


第二十九章
  大军出征那日,苻坚只让太子代他至城外为将士们壮行。
  他自己则悄无声息地登上城楼,目送他们离去。
  “陛下,”王猛已然痊愈,身子比苻坚都还康健几分,此刻兴致正好,手指着城楼下正滔滔不绝的苻宏道,“太子年纪轻轻却有这般威仪谈吐,实是大秦之幸。”
  苻坚瞥了眼,笑道:“不是真自负,可说句实话,朕的儿子,最起码也是中人之上,并无哪个特别差的。”
  苻晖苻丕自从上次被苻坚厌弃后,均自省不少,对着苻宏也能恪守君臣之礼,于是苻坚便给苻丕封了个长乐侯的爵位,苻晖到底曾秽乱军中、通奸庶母,最终苻坚只给了他个平原伯。
  如今事过境迁,苻坚派苻晖与慕容冲一同出征,封苻丕为冀州牧,前去镇守邺城。
  “先前臣还听闻大臣们私下议论,说陛下封爵愈发小气了,连儿子都一样吝惜,”王猛捋着胡须玩笑道,“这么看,老臣这些封爵早的,倒是占了大便宜。”
  苻坚却未答话,他的目光牢牢地锁住此刻城楼下两骑——姚苌黑马雕鞍在前,慕容冲白马银鞍在后。
  这日是个再晴好不过的日子,慕容冲那双毫无瑕疵的脸映着似火骄阳,将周遭所有人都比了下去,仿佛其余人连同苻宏都沦为他的仆从。
  “天生贵气。”王猛也忍不住赞了声。
  苻坚点了点头,昨夜他到底还是命人置办了些物什送去阿房侯府,其中有不少还是按照前世他赴任平阳太守时的行装准备的。
  他让致远亲自前去,致远回来后说慕容冲并未惊喜,也未讶异,只是满脸的怅然若失。不过,慕容冲怎么想怎么看,此生他已经再不关心了。
  “陛下?”王猛忍不住拍拍他手臂,“可是心悸的毛病又犯了?”
  苻坚伸手摸摸额头,果然微有冷汗,“朕无事。对了,景略,朕先前给谢安修书,说要与他结两姓之好,两国二十年不兴兵戈,你可还记得此事?”
  “嗯。”
  “老狐狸竟然回信了,更蹊跷的是,他竟然同意了,不过要让公主下嫁金陵。”苻坚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你说其中有诈否?”
  王猛也是一愣,“同意了?他不怕司马氏猜忌么?”
  苻坚点头,“这也正是朕觉得奇怪的地方,须知司马曜年纪不大,肚量更小,他如何就敢应承下来?他就不怕功高盖主?”
  “功高盖主?”王猛笑了笑,“谢东山还不至于罢?”
  苻坚也跟着笑,“正是。”
  此时尚未有淝水之败,谢安无论是声名还是功绩,比起王猛来都是落了下乘,难怪王猛对此不屑一顾。
  王猛沉吟道:“臣倒是觉得,可。”
  “不过在此之前,是否要先命人查清,为何他会贸然同意,是否有诈。”苻坚缓缓道。
  消息来的并不很慢:谢安一接到书信立即便向司马曜禀报,后者当场断然拒绝,然而最终是一个久居深宫的女人从中斡旋。
  后来的康献皇后褚太后听闻此事,对司马曜笑道:“既然是他的公主要过来和亲,那就算作他苻天王示好,回头多要些嫁妆便是,咱们何苦过于小家子气?天下苦兵戈久矣,就算不能长治久安、一劳永逸,好歹也能休养生息几年。”
  据闻司马曜后来是松了口,说是想要以司马宗室聘之,谢安也赶紧附和,无奈司马曜自己已有了王蕴的女儿王法慧为后,大秦天王之女无论如何都不可做侧室;许配给其他宗室,又担心他们勾结苻秦,作出谋逆之事。
  最终司马曜和褚太后以夏侯霸与张翼德前事为由,同意了这桩婚事,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请苻秦公主南渡。
  苻坚先与王猛商量一番,又到了后宫,一并宣召了苟王后、张夫人连同太子妃慕容氏。
  重生之后,苻坚再未涉足后宫,一次见到前世三个妃子,竟有些恍惚。
  听他说完此事,唯一育有未嫁公主的张夫人当场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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