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诓世(99)

作者:大咩哥 时间:2019-08-02 16:44 标签:强强 相爱相杀 传奇

  穆洛瞪大眼睛,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不甘心被人莫名抛下,牟足劲儿地追赶。
  天高地迥,云沙涛涛,沙垣连绵万里,筑成戍守北方大地的长城,曝晒不死的胡杨是岗哨上唯一的戍卫。
  一前一后,两道人影,衔尾追逐于万里沙城之上,仿佛无声驰骋的野狼,衬着无垠天地,寂寥,又苍凉。
  裴戎身法迅捷,比穆洛高明。
  穆洛使出吃奶的劲儿,只能勉强跟上。半个时辰后,他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白汗如浆。
  喘一口气后,醒过神来。
  迷途荒野,缺水少食,还在烈日下狂奔,不是自己找死么?
  于是停下脚步,盯着裴戎背影看了一会儿,毅然转身。
  没走几步,耳尖微动,回头一瞧。
  那个逃命似的人停了下来,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穆洛目光一闪,当机立断,折身扑去。
  裴戎随时保持戒备,侧身一避,按人肩头,勾腿一撩,不留情面地将人撂倒在地,盯着他缓缓后退。
  穆洛来了脾气,眼神凶狠,翻身而起,拔腿就走。
  “好,厉害,有本事别跟着我!”
  裴戎沉默如岩,仿佛一点听懂人话,只紧紧缀在穆洛身后。
  距人十步之遥,不会近一步,也不会远一步。
  穆洛被折磨得无可奈何,抓起沙子抛他。
  “朋友、大侠、英雄,你到底想怎样?”
  裴戎侧身避开抛来的沙子,琅嬛阁中杨素留给他的话语在耳畔回荡。
  “去古漠挞看看吧,那里一定不会令你失望。”
  穆洛的身影倒映在瞳眸里,被风沙刮久了,恨不得抠出来那般生疼,但他不肯闭眼。
  杨素暗示的人会是他么?他会是我的兄弟么?
  望着穆洛与自己相似的眉眼,心中生出激动的念想。
  半生坎坷,杀孽深重,他本以为自己这样的人不受老天待见,能够再见阿蟾足矣,从未想过尚有亲人在世。
  不,这不是一般的亲人,而是他的同胞兄弟。
  或许他们还在萌蘖初发时,浑为一体,在娘亲腹中孕育分化,真正的血肉相连。
  或许在那朔风凛冽的昆仑山巅,他们曾在出生的那一刻一同哭泣。
  或许有人抱起两个孩子时,他们双手相牵,直至兄弟缘分被人狠心斩断。
  或许还有许多个或许,但那些皆不重要。
  如今,再度重逢,裴戎惯于忍耐,表达不出过于激烈的情绪。但在他心中亮起一盏明灯,照亮他未烬长夜中踽踽前行的步伐。
  然而,他又深切惧怕着,这会是一个陷阱。
  若真是一个陷阱,他怕他会疯掉。谎言揭破,心中那盏微弱的明灯熄灭,而他将迎来永恒孤独的命运。
  裴戎周身散发着矛盾痛苦的气息,眼眶干燥,却蒙着一层灰雾,仿佛随时要落下泪来。
  穆洛看着这个悲伤的男人,按住胸口,呼吸微滞。
  虽不知对方悲伤的原因,但他心脏狂跳,在为这份悲伤而心痛。
  穆洛再度站住,同样的,裴戎也停下步伐。
  他抓了抓头发,模样甚为烦躁。
  忽然大步向裴戎走去,看见裴戎又打算逃避,怒道:“站住,别动!”
  裴戎被这吼声震住,后退的步子迟缓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的功夫,穆洛张开怀抱,拥住了他。两人胸膛结结实实撞在一处,穆洛揽着他肩膀,在后背上拍了拍。
  胸腔颤动着爽朗大笑,身上一股汗味儿。
  裴戎挣了挣,却被对方拥得更紧,嗓音沙哑:“你做什么?”
  穆洛下颌在他脖侧一蹭,懒洋洋地笑道:“你那副表情,不就是想我这样么?”
  裴戎身躯微微发颤,抬手搂住肩背,紧紧揽了一臂,将人反压入自己怀中。
  这一个拥抱,抱了很久。
  久到鸣啸的飞鹰在茫茫天际消失成一点。
  久到凛冽的天风从滚滚苍云中拉扯出一线天。
  穆洛懵懂,裴戎无言,唯有搏动的心跳在诉说着阔别多年的想念。
  最后,裴戎率先松开他。
  穆洛微微有些脸红,不明白他们两个大男人,怎么忽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肉麻了起来。
  裴戎收拾好心情,屈膝半蹲在沙丘上,抓起一把黄沙洒下,测量风速与风向,又抬头,观察了一会儿太阳的位置。
  确定好西方,迈步启程。
  “我们浪费了大半日,接下来,务必节约体力与时间。”
  “别再胡闹了,走吧。”
  穆洛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他,指着自己鼻子。
  “我胡闹?你们汉人都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么?”
  裴戎头也不回。
  “你这副相貌,不是汉人,还是胡人?”
  穆洛将手盖在眼前,挡住直射而来的阳光,笑道:“我虽是汉人的种,但自幼被抛弃在大漠里。”
  “喂养我的是龟兹女人的乳汁,给我衣食与避风之地的是一个乌孙人。我随一个蒙兀人学会骑马,又在一个鲜卑人的指点下习刀识刀。”
  “除了这具身体的血脉,我与中原毫无牵连。”
  讲着被遗弃的过去,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眼中没有丝毫阴霾。
  “在我看来,生恩莫如养恩。”
  “我那汉家爹娘从未来大漠寻我,我又何必自寻烦恼?莫如当潇潇洒洒做我的北漠蛮子!”
  裴戎一面听穆洛讲述,一面观察穆洛的面容。
  由于在大漠长大,肤色微深,呈现一种健康的蜜色。同样狭眸与薄唇,在裴戎脸上,略显无情。而穆洛脸上,却是微微上翘,令人感觉到快活。
  裴戎心想:也许,这才是裴昭的儿子长大以后,该有模样。
  不知是谁将他二人分开,将穆洛送入大漠,裴戎甚为感激。
  若穆洛果真是自己兄弟,浪迹在这片沙漠中,远离慈航与苦海,便不用卷入那延绵百年的恩怨情仇。
  尽管裴戎贪念亲情,但他不愿给自己的同胞兄弟带去厄运。
  所以,他已决定,不会开口与穆洛相认。
  目光顺着眉弓滑下,停留在穆洛蓝色的眼睛和那一道疤痕之上。
  裴昭与织命女是血脉纯正的汉人,生下的孩子不可能有异色的眸子。这一只眼睛,是后天所换?
  “你那只眼睛,发生过什么?”
  穆洛微微一顿,抿唇,摸了摸眼皮上的疤痕。
  而后耸肩笑了笑:“我不是老实人,爱惹是生非,又喜争勇斗强。遭人暗算,弄瞎了一只眼睛。”
  “然后一个乌孙人,恰好快死了。在临死之际,将这只眼睛送给我,因为他想我代替他,看到古漠挞战争的结局。”
  裴戎望着前方,日渐西斜,天地交接之处泛起一抹岑青。
  “你是为了那个乌孙人,加入的大雁城?”
  穆洛道:“也不全是。”
  “我做事,全凭自己开心。若是我不愿,就算那老子的鬼魂日日纠缠,夜夜托梦,我也潇洒我的,懒得管他一分半毫。”
  “大雁城会胜的。”裴戎说道。
  因为这是他兄弟的选择。
  穆洛只当裴戎在祝福他,笑着拍一下胸膛:“那是当然。”
  当裴戎与穆洛走过沙垣,攀上一座风化的山崖,落日低垂,无垠旷野染尽,天地一片金红。
  裴戎心道,看来今天,他们要在这片沙子里过夜了。好在这崖上长有几株沙棘,可以伐下一些烧火度夜。
  正当裴戎折腾那些可怜兮兮的木枝,站在崖边吹风的穆洛呼唤他。
  “裴兄弟,过来。”
  裴戎抬头看了他一样,扔下枯枝,走了过去。
  高崖巍巍,一览天地无垠。红日低垂,缓缓沉入大地,一道九曲长河回折,河水早已干涸,只留下河床坚韧的岩石,诉说苍凉过往。
  穆洛十分喜欢这般壮美的景致,眼角眉梢带着笑意。
  “有句诗,怎么说的什么来着?”
  将双手放在嘴边,冲着崖外呼喊,气出丹田,声音嘹亮。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男儿浑厚的声音,在天地间苍凉回荡,引来一声鹰鸣。
  裴戎蹬着白岩,环抱双臂,微微挑眉:“读过汉家诗书?”
  “小娘教的。”
  “我那养父是个色鬼,养了三十六个女人。其中一个曾是汉人家的官宦小姐,据说父亲是什么都护府的大官。被人诬告通敌,大商皇帝下旨族诛,家中小姐被人偷渡出关,送往大漠避难。”
  “不幸半路被我养父劫去,做了他第二十七个老婆。起初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后来被养父狠饿了几顿,又带去见过汉人女奴的下场,人就老实了。”
  “只常常在放羊的时候,望着南边儿发呆。或是偷教我读诗、说汉话,来怀念她从前江南小姐的生活。”
  穆洛坐在崖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枯草。
  “不过,这女人十多年前就死了。中原娇养的兰芝本不该种在荒野,大漠风沙将她娇嫩的肺吹成了筛子。她宁死时,抓着我的手,恳求我将她骨灰送回故乡。”
  “你去了么?”裴戎问。
  穆洛摇了摇头:“我只将她带到玉门关外,剩下的路,拜托卫宁庄的朋友们护送她回去。”
  裴戎安慰地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穆洛甩了甩脑袋:“欸,说这些往事做什么。”
  他指着殷红的夕阳和干涸的河道。
  “这里,有长河落日。”
  再指远方无穷无尽的黄沙。
  “还有大漠黄沙。”
  回头,一双笑眼看向裴戎,面露得色:“待会儿我们升起篝火,再添孤烟。”
  “便是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俱在。我这首李白的诗,选得应景吧?”
  裴戎淡淡“嗯”了一声。
  “唯有一点不好。”
  穆洛问:“哪一点?”
  裴戎弯了弯眼睛:“此诗乃是王维所著。”
  穆洛也不尴尬,拍去手中草屑,爽朗一笑。
  “那我再来一首。”
  再度运气,冲山崖外呼喊。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崖间有雄浑回声漫漫回荡。
  沙如雪……月似钩……踏清秋……清秋……清秋……
  裴戎嘲道:“这首是李贺的。”
  穆洛不服输,再度喊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首总是李白的吧?”
  总算念对了,但裴戎关注的地方不在这里,奇怪道:“你为什么要用喊的?”
  “站在高处,就是要用喊的。”穆洛一脸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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