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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人间(4)

作者:边想 时间:2017-09-06 10:46 标签:兄弟 年上


    脑袋里嗡嗡的,周遭声音一下子像是离我远去。

    “把她押下去!!把她押下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失控地吼道,“杀了她!”

    脑海中突然闪过那天段涅意味深长的话语:“你可别后悔。”后悔的到底是什么?他是不是早已知道些什么,就等着看我的笑话?

    现在想来,他那时的眼神明明冷漠中藏着嘲弄,我却到此时才发现。

    

    第6章

    

    大雨倾盆而下,雷电裹挟着乌云在九霄之外翻滚咆哮,犹如一尾狰狞的兽。

    “陛下,当心龙体啊陛下!”

    我一把推开刘公公想要撑过来的伞,在大雨中往段涅所在的凤梧宫疾行。

    就算已经包扎妥当,脖子和手上的伤口还是隐隐作痛,丝丝缕缕提醒着我它们的存在。我虽囚禁了段涅,拔去了猛虎的爪牙,但我知道他不可能一个有用的暗线都没留。在这座深宫中,我的身边,说不定就有他的人存在。

    之前我不在乎,是因为他们带给我的威胁并不大,留着也并无不可。可现在,段涅知道了我都不知道的事,还眼睁睁看着它发生,陷我于如今境地,让我如何还能再无视下去?

    我不顾天子威仪,浑身狼狈地出现在殿门外时,宫人们应该是没想到我会这样来到,皆面露惊异,匆匆跪下行礼。

    刘公公一行识相的没有跟上来,立在了更远的地方。

    “陛下,可要通报凤王?”守门的宫人小心问道。

    “不必。”我挥退他们,来到门前,一脚踹了上去。

    室内点着昏黄的灯,还有熏香也掩不住的浓郁药味,让我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十岁以前。段涅还没得到碧虹灵珠,身子一日日衰败下去,连我都能觉察到萦绕在他身侧的死亡气息。

    那时候宫里甚至开始准备他的棺椁,仿佛他的死已经不可避免。

    我去看他,哭着扑进他怀里,问他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要像母妃那样离开我了。他擦去我的眼泪,让我不准哭,面容苍白却目光有神,让人不自觉去相信他、依靠他。

    “皇兄,你若走了,我可怎么办?”我哽咽着道。

    段涅抚着我的发,唇边勾起抹笑来:“我死了,你以为你能活多久?没两年你就会被这吃人的皇宫啃得渣也不剩。”

    他脸上虽带着笑,那话却让我透骨生寒。但他说得还不对,没有了他,我是一日也活不下去的。

    “皇兄,我不要你死!”实在憋不住,我又对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段涅这次没再为我拭泪,他像是观察着什么有趣的物件般,黑眸细细打量着我,那目光甚至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最终他叹一口气:“我其实,已经有些撑不下去了……”被吓得缩回去的眼泪刚要决堤,就感到他轻轻点了点我的泪痣,继续道,“但若我这棵大树倒了,你这丛菟丝子恐怕就要无所依靠、命不久矣了。所以,我会再想想办法。”

    而他的所谓“办法”,就是迎娶旬誉公主为妻。

    阿骨娜的嫁妆里有颗绝世灵珠,是旬誉历代皇后传下来的珍宝,长久佩戴能使人延年益寿、滋养五脏。而他得到那灵珠后,果然身体一日日好了起来。

    回忆结束,我紧了紧身侧系着的碧虹灵珠,大步跨进室内。

    “都滚出去!”我冷声道。

    几个正在掌灯与掌香的宫人耸然一惊,不安地互相看了看,很快垂首弓腰着退出了殿内。

    屋外是瓢泼大雨,屋内是一灯如豆,两个庸人。

    段涅穿着一件素色的袍服,肩上披着一件黑色鹤氅,正倚在塌上看书。

    塌就安置在窗下,光线最是充足,他一向是喜欢在那个位置看书的。多年前对我说下“我这棵大树倒了,你这丛菟丝子恐怕就要无所依靠”的,也正是在这座殿中。

    现在,我们仍然互相依偎着,我却早不是当年那柔弱可欺的藤蔓。我已靠着吸取大树的血肉养分蔓延繁衍,庞大到再也不能轻易被人摆布。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慢慢走向他,语气是连我自己都惊讶的平和。

    段涅翻过一页书,没有回答,或者说……默认了。

    我扬手将他书打落:“回答我,你是不是知道段樱的事?”喉咙里艰难挤出字句,“她,是你送进来的吗?”

    他终于抬眸看向我,还是没说话,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你真的想我死吗?你就那么恨我吗?说话啊!”

    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

    我一把揪住段涅整洁的衣襟,被雨水浸透的绷带透出血水,顷刻弄污了他素白的袍服。

    因为淋雨的关系,一直有水珠滚落到我脸上,大多是冰冷的,此时却有一行滚烫的水流冲刷而过,落进层层缠绕的伤处,痛彻心扉。

    “放开。”段涅的忽然握住我的手掌,一点点将我的手扯离他的衣襟。

    春雨寒凉,我浑身发冷发抖,他的体温却也没比我高到哪里去。

    “我提醒过你。”他慢条斯理整理着他的衣袍。

    我闻言惨笑出声:“你根本没想让我觉察,你就是要报复我,要让我伤心绝望,让我尝尽悲苦!”

    段涅看着我的样子像在看一名蠢货,“不然你以为呢?”他整个人无处不透露着这一讯息。

    我暴怒,两指钳住他下颚,逼他正视我:“很好,你硬要如此,咱们就走着瞧!”说完我将他惯到塌上,居高临下俯视他,“段涅,现在换你依靠我而活。”

    他躺倒在宽大的塌上,病气的脸颊上留下两道刺目的血痕,看我的眼神阴鸷锐利,像要在我身上戳上百个洞。

    我与他互不相让地瞪了会儿,他干脆闭上眼,不再看我。

    他没说,但让我“滚”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我带着怒气而来,又带着怒气而去。

    因为受了伤加上又淋了雨,当晚我便有些发热,但好在不严重,只是人稍稍有些昏沉。

    睡前,刘公公让御膳房做了碗姜汤给我去寒气,正一口灌下要将碗递还给刘公公,殿外着急忙慌来了一声通报。

    宣了人进来,就见一小太监连滚带爬扑到我面前。

    我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想着该不会是段涅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想到小太监却说,赵氏在行刑时,本该一尸两命,不知怎么竟产下一名男婴。

    “哐当”,碗脱力坠落,摔破一个口子,滚着圈在地上慢悠悠发出响动,更添了这死一般寂静中的诡异感。

    

    第7章

    

    段樱这件事,我并不想弄出大动静,毕竟没什么光彩的。

    我想着等到日子差不多了,就对外宣称赵氏生产时血崩不治,母子均亡,把这事盖过去。但偏偏天不遂人愿,老天爷也不帮我,赵氏在行绞刑时,竟提前生出来个男婴。

    我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第一个皇子。

    我让刘公公去料理此事,等待期间一直心绪难宁,待他回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相问。

    还好他有副玲珑心窍,主动便将所有托出。

    “赵氏未足月生产,孩子十分孱弱,比正常婴孩小了不少,才五斤多一点,也不知能否活过满月。”

    这实在是个烫手山芋。

    若他就那样跟着段樱死了,未尝不是件对大家都好的事,可他现在偏偏活了下来,虽有随时夭折的危险,但确确实实活下来了,再下令处死他,我便无论如何下不了口。

    我疲惫地扶着额:“不要声张,暂时将他安置在……”我卡壳,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他,随手一挥,“你看着办吧,若他足月后没死再来问我,死了就和……赵氏一起埋了。”

    刘公公脑袋压得更低:“是。”

    那晚,脖子上的伤口翻来覆去的疼,更是整晚噩梦连连,一会儿做到段棋,一会儿做到段樱,一会儿又做到我父皇。

    做到我父皇的时候,最是逼真。他胸口插着把剑,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向我伸出手,似乎是让我救他,满脸痛苦,而我就那样漠然望着他,脚步不曾挪移一分,眼睁睁看着他咽气。

    最后是智深,他在我父皇咽气时突然出现,犹如天降罗刹,紫青色的脸皮,脖子上一条细细的血线,像来讨债的。

    他一把抽离我父皇胸前的长剑,滚烫的血立马飙射而出,溅了他满身满脸,也溅了我满身满脸。

    父皇死不瞑目,他的眼睛一直瞪着我,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尾随着我,仿佛在控诉我对他的见死不救。

    我心如擂鼓,呼吸急促,被恐惧充斥全身。

    “我是他的狗,你又是什么?他养的白眼狼?”

    我僵硬地抬头,发现智深手里提着滴血的长剑,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

    目光鄙夷而憎恶,正如我对他情绪的投射。

    他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

    这个男人,一辈子都在追逐兰妃的幻影,兰妃死了,他就把这种无望的感情寄托到她的儿子身上。

    “你连自己要什么都分不清,有什么资格和我挣、和我比?”我强撑着对他冷笑,“况且活到最后的是我,是我!你不若乖乖去死,少作些妖吧!”

    智深严格说来并非我所杀,我打着捉拿刺客的旗号闯进宫中,到时我父王其实早已死了,智深就候在他的尸体旁,不逃不躲,像早已预料到我的到来。

    他以为是段涅要他死,也不反抗,大笑着说自己大仇得报,可以下去找兰妃了,说完就抹了脖子。

    呸,他也不想想兰妃要知道他把她儿子当替身能不能饶他!

    自以为情圣,其实禽兽不如。

    智深摆出一脸哭相,举剑指向我,眼里留下血泪:“你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得不到的,你也不要想得到。我在阴曹地府等着你,段姽!”说罢那剑就朝我刺来。

    我猛地惊醒,冷汗浃背,头疼欲裂。

    “什么时辰了?”我问守夜的宫人。

    “回陛下,刚过丑时。”

    再睡不着,我干脆披衣而起。宫人见我起来了,利索地点燃了屋内的烛台。

    走至窗边,只见一轮玉蟾独挂中天,冷白的月光下庭中景色显得格外凄清。

    那一晚也是这样的月色……

    我听闻段涅病了,便心急着想去见他,但那已经很晚了,我不愿惊动他,便没叫人通报,直直地往他寝殿去了。

    这种事情我以前没少做,并不怕他怪罪。

    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寝殿中的,他从不在阿骨娜那里过夜,但我没想到除了他还有别人,而且这别人还是智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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