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北街还在排队吗(4)
“那个老人家呢?也是这镇上的?”
“老崔啊,不是,谁都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一个拾荒流浪的,那年街道做核酸的时候发现他,就住在酒吧隔壁那家荒废了的院子里头。那年冬天特别冷,老头半夜咳血,倒在路上,又是陈老板,把人弄去医院,花钱给他治,治好了就在酒吧住下了,平时干点儿打扫卫生的活,后来发现他很会腌小菜,炒花生瓜子啥的,就给他弄了个摊,赚点零花钱。”
聂逍问:“所以陈老板其实是个挺好的人?”
“那倒不一定,又不是做慈善的,你想啊,他收留一个定时炸弹在身边,肯定是有点好处的,俞铠父母身体还那样,说句不好听的,几年内估计那老两口都得走了,卖房子那么大一笔钱,住养老院肯定花不完,剩下的不都是俞铠的?陈老板管着他,也就相当于管着他的钱了。”
“是么……”
“一个俞铠,一个老崔,这俩人相当于免费劳动力啊,管吃管住就行了,这年头你上哪儿找不要工资的人去?再说了,他还有投资方那一层的——”叶主任看了聂逍一眼,似乎意识到说多了,“反正这个地方关系网复杂着呢,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见聂逍不搭话,朝他扬了扬下巴,径直向前走。
聂逍两步追上:“复杂在哪儿呢主任,您跟我说说,我也好开展工作嘛。”
“河西这些商户啊,表面上看着和和气气,其实可难管了,人家自己的祖产,跟景区也没什么租赁关系,压根儿不听你的。有脾气暴说翻脸就翻脸的,有表面上答应其实根本不理你的,你以后多接触接触就知道了。”
“说得这么吓人,我觉得最好还是少接触吧。”
叶主任笑道:“也没那么夸张,平时都还可以,这边的人以前也不富裕,矛盾肯定有,但都不是坏人。”
聂逍没有再继续往下问,这段时间听到各种街谈巷议,对俞湾也有了些自己的认识,这个地方也穷过,贫穷不影响邻里间的融洽欢乐,反而是古镇开发,大家都有了钱,矛盾就来了。所以彼此之间的关系,似乎就从相互关心变成了相互打探,谁家出了什么事,都能引起暗流涌动,总有人兴冲冲地八卦真相,也有表面上不闻不问,暗地里等着看笑话的,那位酒吧老板就在这样的氛围里,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话题中心。
他想,陈秋持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各种传闻让他的好奇心一层摞一层,堆得越来越厚实,总想过去跟他说点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因为他看起来待人客客气气,实则会在任何人靠近时一步一步往后退,退进一片如语气助词一般的虚无。
第4章
这天夜里,陈秋持只睡了两个小时便被头痛叫醒,起身吃药,就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那颗不定时炸弹让他烦闷,却无处申诉。他拿起手机打了几行字,又删掉,拨语音,没人听。
天刚亮的时候,他把车开到了山上。
从前,这间小寺庙无人问津,旅游业爆发式繁荣之后,它香火鼎盛,看山门口的牌子,今天有一场大型法会,人更多了,陈秋持感叹来得不巧。
他没挤进大殿,找了个角落站着,看烟雾里的人群,诵经声穿过这片烟雾到他耳畔,他抬头,远远望着朦朦胧胧的神像发呆。很多人来这里都想要求些什么,可陈秋持没有这份念想,他心里虚空一片。
不光是心里虚空,他站在这里,胸腔也是虚空的,好像环境里大量燃烧的东西消耗了太多的氧气一样,而且明明吃了饭来的,胃却空空荡荡的,渴望被填满。
来这里想得到什么,陈秋持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或许他只是需要到达一个地方,什么地方不重要,他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联系。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寺庙可没有多么的“实”,反而“虚”的成分更多一些。
法会后住持讲经,人群随之散去一大部分,他进殿,得了个位子盘腿坐下。
头顶有佛垂眼看他,面前有很多神佛一般岿然不动的背影,他就对着这些背影说:
“最近遇上点事儿,不过……也不需要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哎也不能说不大, 50%的概率会发生,发生了就还挺大。刚听说是不太高兴,想开了就好了,不就是脑子里埋了个雷么,如果突然就爆了,全世界也就跟我没关系了,要是能不痛苦就走了,也挺好,反正现在,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留恋的,死了就算了,至于别人,哦不对,至于你和姐姐,应该会伤心,但我也管不着了不是么。其实现在,我也管不着你们,你们一个跑得远,一个跑得高,都他妈离我远远的,还都跟商量好了似的,不怎么搭理我……”
“真的不能原谅我,或者说,你们俩,已经对我彻底失望了是么?”
陈秋持眼前的点点烛火似乎在一瞬间蔓延开来,连成一片忽明忽暗的光,烟雾袅袅,钻进鼻腔,他深吸一口气:“……算了。”
诵经声在耳边摇荡,他换了种语气说:“酒吧生意最近挺好,就是有点太好了,很吵,以前没什么客人,安安静静的,现在一忙就忙到两三点。搞不懂哪儿来这么多人,他们不上学么,不工作么,他们玩得那么开心,可我太累了。赚得确实比以前多,可每天从睁开眼睛就开始忙,忙到实在撑不住不得不去休息,呵,我现在洗澡的时间都不确定,有时候是小睡一觉起来洗,有时候是第二天起床洗,真是……好在那几个人挺能干的,就是俞铠,那小子三天两头给我惹事儿,他跟我脑子一样,都是个雷,说炸就炸。”
“街上的人都看不懂我为什么留着他,我刚开始也是冲动,觉得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不能不管他,但这两年想明白了,我也是……只是想家里有人,家里有人,也能算是……家人吧。”
陈秋持抬头,佛的侧脸高悬于上,那双半闭着的眼似能洞察世间一切善恶,无情地审视着自己,他又说:“其实还有很邪恶的打算,我不想自欺欺人……”
他的声音极低,似是只说给自己和神佛听,他沉默着坐了片刻,似乎在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没有汇报,又像是期待什么,可什么都没有,起身离开。
不甘心似的,踏出门之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阳光刺眼,禅垫上的背影就这么熔化掉了,还是没有动。
下楼梯,刚转过走廊,陈秋持被一个小沙弥叫住:“净慧师兄让我转交两串开过光的手串,保佑施主平安。”
“我爸他——”陈秋持不知道人家的规矩,是不是可以这么叫,但要是让他叫自己亲爹法号,又开不了口,他的语气降下来,“没事了,谢谢小师傅。”
“师兄他很好,他今天特别开心。”
“……谢谢。”
小沙弥双手合十,微微欠身,陈秋持点了点头,手里的珠子还有余温。
回家的路上,陈秋持看着手机上闪烁的“周乘”两个字,犹豫了一阵子才接听:
“周总,有事?”
“总什么总!叫哥!”
“呃……我开车呢。”
“出去?”
“不,回俞湾。”
“那正好,我过去看看你。”
“不用了,我挺好的,谢谢关心。”
“你——”电话那头的人显然被噎住,“我去看看阳阳。”
“哦。好的。”
“我大哥,昨天又来让我把她劝回去,你也帮我说说,让那丫头回上海,在公司实习。”
“我劝不动。”
“唉,算了,见面再说吧,我一个小时到。”
烦躁似乎已从心里悄悄点燃,陈秋持揉了揉手腕,不是开过光的么,怎么连点儿宁心静气的功效都没有,他想。
周乘不是一个人来,每次有司机跟着,只是这次多了一个人。听到动静,陈秋持侧过头,略微抬了一下眼,扫过那个长相稚嫩却穿了一身名牌的男孩,随即听到周乘说:“你别进去了,在外面逛逛吧。”这话似乎惹着人不高兴了,他语气软下来,“听话,我跟人谈点正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