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监视 下(402)
我们仍说神国。
在神国这个方面,还有一个关键点不能忽略,那就是神国容器。
神既然创造出了神国,分割了自己的力量和精神,那就不会再放任神国长久地留在身边。若真是如此,就与没有分割没什么两样了。
不管是为了稳定状态,还是为了保有自己仍可降临欢喜沟的机会,祂们都必然会选择将神国投入欢喜沟中。但神国作为祂们的一部分,也是无法直接降临欢喜沟的,而且降临了,也需要养分供养,这就需要一个神国容器。
从目前的已知线索可知,神选择的神国容器必须满足至少三个条件。
是人类、与神之间存在某种较为直接的联系、能够承受神国的力量,三者缺一不可。
因此,多子和福禄选择的多是与自己存在一定血缘关系的张家和周家人。多子的第一任圣子裴顺也不是例外,他虽不姓张,但却有张家的血脉。
没错,多子选择神国容器的方式就是所谓的圣子选拔,非常直接且张扬。
祂传下神谕,举行圣子选拔。
多子神教热热闹闹开办,消息引来欢喜沟内外的许多孕妇。
只要在圣子选拔之夜,去欢喜沟多子山上的多子神庙住上一晚,顺利生产,产下的孩子就有机会被选中为神教圣子,虽无实权,可却地位极高,还能亲近神明,这实在是天大的好事。
但世上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
圣子选拔,从根本上来说,是一场为神国挑选合适容器的仪式。
仪式中,多子操控神国气息影响深夜待产的孕妇们,与神国气息最为契合的,会开始发动,准备生产,生产之际,神国降临寄生。
若寄生成功,孩子便会成为神国容器,虽能活下来,可在之后长大的日子里,却会渐渐被神国污染,失去自我,变成怪物。若寄生失败,孩子便会直接异变,与大人尽皆当场死亡。
裴顺、小顺,还有他们中间隔着的许许多多个‘顺’,便都是这样的命运。
以多子的特征来看,祂的神国一般都寄生在容器的腹腔内,神国若打开,大门也在此处。大门门锁的表现形式为多瞳,意为多童,顺字则是钥匙,每一任圣子都会被赐名为‘顺’。
当然,这个乍看寓意极好的‘顺’,也不是总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的。至少有些‘顺’的父母家人,是不认可这个字的。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人,而非怪物。”
笔墨到此,黎渐川顺势铺开文字,详细讲述了裴顺与小顺的情况,以及那块裹尸布的由来,和裴顺埋在欢喜河底一百多年的谋算与线索。
人从来都有两面。
温驯与反抗并不冲突。
“……
一代代圣子死亡,一代代圣子诞生。
一个‘顺’字,既是神恩,也是魔咒。
只不过,这种神恩与魔咒都是对普通人而言的,至于多子,事实上,祂也有自己的神恩与魔咒。
即,转世身。
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张家逆种。
讲过了神国,我们终于讲到了这第二件事。
在这件事里,我们主要分析三个问题,一是我为什么会认为三神之中有转世身的是多子,二是为什么多子能够转世,为什么要转世,三是多子的转世身为什么会是张家逆种。
第一个问题,简单来说,主要线索有三。
第一,张秀兰和多子之间的诡异联系。
出生时可见后来却没有的掌心胎记,初见多子神像时的不敬与落泪,十胎劫与死前留下的种种讯息,以及倔强到不同于张家所有人的一根决绝反骨。
它们都在暗示着我,所谓张家逆种,绝对不是普普通通的反抗之人,他们与多子绝对有着极大的关系。
第二,福禄观已确定多子存在转世身,消息来自福禄天君的神谕。但福禄没有点明多子转世身的身份,福禄观怀疑小顺,可小顺是神国容器,而非多子的转世身。
本次多子的转世身张秀兰,确与小顺有关,但已经走完命定的一生,死了。
第三,张家祠堂关于逆种的记载。
有记载的张家逆种,不论身份如何,性格如何,有两点都是始终不变的。一是对多子菩萨天生没有敬意,二是极其想要自由,想要逃出欢喜沟,将反抗刻在了骨子里,三是反抗终无果,结局相同,尽皆悲惨。
这不像是许多个人的一生又一生,而更像是同一个人的一世又一世,轮回不断,命运难改。
这对多子来说无疑是痛苦的魔咒。
可既然痛苦,祂又为什么还要一直转世呢?
祂转世的力量,来自于祂吞食巨蚺后消化为己的生育之力,转世与轮回挂钩,但刨除轮回,便只是生育领域的事了。祂不断转世,是自己主动动用力量控制的,而非被动的。
祂随时可以停止。
那祂为什么不停止?
答案已经说过,因为这对祂来说,是魔咒,也是神恩。
魔咒令祂痛苦,而神恩则满足了祂内心深处的渴望。
祂的渴望是什么?
是自己仍然是人,仍然生活在人间,可以走过人的一生,无忧无虑。
所以,转世是祂自己的选择,由祂自己的力量完成。而之所以选择张家,无非血缘和原生枷锁罢了。
但多子忘了,这个世界早就已经变了,变得扭曲、畸形,祂便是转世成了人,也不可能无忧无虑,以自己的想法度过一生。
于是祂反抗,祂逃离。
可祂逃得出欢喜沟,却逃不出这个世界。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又一次的不甘。
祂陷入了永恒循环的梦魇。
祂自己的一生,悲剧的根源,来自高高在上的帝王,而祂转世的一生,悲剧的根源,却来自高高在上的自己。祂既是恶龙,享受着恶龙的利益,却又是屠龙者,想要拥有屠龙者的自由与勇气。
多子矛盾而又疯狂的精神状态,由此可见一斑。
能体现祂的性格和状态的还有两件事,对福禄的复杂情感,和对生育一事的控制和影响。
前者很好理解。
福禄是多子真正意义上的同类,也是多子认为的同行者,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兄长,祂们之间的感情和羁绊都很深,多子对福禄有兄妹之爱很正常。而恨,一是因祂自己的矛盾,和无法排解的扭曲,迁怒了福禄,二则是祂确确实实察觉到了福禄隐藏在面具之下的、对祂的冷漠与利用。
爱恨两难,挣扎撕扯到某一临界点,再佐以某些变故,便足以轰然爆炸。
当然,在时间线的第三部分,多子没有爆炸——背叛福禄,而是仍处于自我拉扯阶段。
至于后者,多子对生育的控制和影响,可以说是将祂的疯狂与极端展现得淋漓尽致。
十胎、百胎、千胎、万胎。
妖魔化的生育,狂热而失去自我的信仰,将人类一步一步异化成怪物。
多子对生育的态度,是厌恨的、嘲弄的。
幼年撞破的真相,和曾经一个又一个因鼓不起肚子而饱受折磨,被压垮一生的妇人,让祂看到了生育的可笑与恐怖。
既然想生、爱生,那就不分男女,多多来生吧!
人类热爱繁殖,那建立起一个以生育为支柱的世界,大家都该开心的,不是吗?
战乱导致的人口锐减,多子神教当政的全新生育政策,和信仰、利益的驱使,让多子的想法顺利推行。
一百多年的时间,足够一个畸形的社会环境完全成型。
可以产子的,不管男女,都有许多因产子而死。不能产子的,曾为此幸灾乐祸的一些男人,也无法逃避,被迫全力发挥着他们的生育价值,掏空身子,精尽人亡,也不是稀奇事情。
当生育这座大山平等地压在每个人的头上时,没有谁会是幸运儿——从前有人觉得自己是,不过是因有权力与环境的偏袒。
但现在,神权凌驾于一切之上,环境早已改变。
只要你无法完全脱离多子菩萨塑造的世界,那就必然没有完全自主的生育权力。
当然,特权阶级也许除外。”
适可而止。
黎渐川的笔尖恰好停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