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监视 下(280)
小顺也不例外。
黎渐川与张秀梅进入正房后,他便看也未看宁准,径自去了厢房。
宁准没跟着,只立在原地,微微侧着头,像是在听些什么。
没一会儿,小顺又出来了,三名医护同他简单说着老太太的情况。
他边点头听着,边把人送到大门外。
送过人后,他却并未再回转厢房,而是转步,往正房走去。
但就在他即将靠近正房,欲要推门而进时,一只手却忽然按住了他。
“是你吗?”
低冷的声音响起,缓缓贴近,像一片潮冷的雾:“我听到了,是你……饿了吗?”
小顺神色一木,回头,正对上一截飘荡的红绸。
“人豺不可能与主人之外的存在交流……”
他眼瞳震动,轻轻道:“你是谁?”
……
与此同时,正房主卧内。
黎渐川隐约听到了什么,收拾肉块的动作一顿,转头看了眼窗外。
欢喜沟的这些房子修得好像都隔音极佳,佳到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的范围,以黎渐川的耳力,进了屋后,都听不太清外面的动静,这让他不得不经常怀疑这些房子是否存在诡异。
还不等黎渐川仔细分辨出外头的声响,晦暗腥臭、满是恐怖血色的屋内,便忽然响起了张秀梅的声音。
“季先生,”她问,“你身上有神丹,为什么还不服用?”
黎渐川看向张秀梅。
张秀兰家正房主卧没有床,是盘的炕,张秀梅此时便蹲在炕上,试图将张秀兰的骨架子拼出来。
她像是为了打破这一室悚人的压抑,随意闲聊般开了口,声音飘忽而又沉闷,像重石下随风簌簌的一叠纸钱。
“不急,”黎渐川又搬出自己那套万金油的回答,“我想等个合适的时机服用。”
“季先生昨天去多子神庙,拜入多子菩萨座下,拿取神丹时,那些嬷嬷们应该有告诉你吧,”张秀梅边说,边从一滩肉泥里摸起一排骨头,骨头粘连,拉出许多黏糊糊的血丝,“神丹要尽快吃,吃晚了,便是祸不是福了。倘若碰上大祭,更是要紧,必须要在请神之前吃下,免得在菩萨醒来时,让菩萨瞧见,误会你对祂的恩赐不看重。”
短短十来分钟内,这是黎渐川第二次听到催促他在请神之前服用神丹的话了。
“昨天来去匆忙,神庙人也多,嬷嬷们没细说,我也没太留意,”黎渐川试探道,“婶子,是所有愿意成为菩萨侍奉者的人,都能得一枚神丹吗?这神丹服下后具体又是有什么作用?”
不知是否是黎渐川的错觉,他总感觉张秀梅答应让他来帮忙,又支开小顺,是想借机单独与他聊些什么。
“神丹不是所有侍奉者都有的,”张秀梅轻声道,“只有那些有资质冲击嬷嬷的侍奉者,才能得到多子菩萨赐予的神丹。这神丹每年赐下来一次,一次百枚,各方分走大部分,剩余十枚,留在欢喜沟,赠与有缘人。”
黎渐川道:“在嬷嬷们眼里,我算是有缘人?”
张秀梅摇头:“有缘与否不是嬷嬷们说了算的,而是要看菩萨指示。菩萨虽沉睡,但神力毕竟笼罩此间,冥冥之中自会有所感应的。这有缘与否要是只看嬷嬷们,那些神丹还能剩下?”
“怕是全都分在外头和自家了。”
“至于神丹的作用,我也说不好,只是看得多了,感觉着是能保胎的,也能……改造母体。”
她顿了下,声音更轻:“季先生,你见过神庙里万胎嬷嬷们的神像吧……你看她们还像人吗?”
黎渐川脑海里浮现出了嬷嬷殿里那些与多子菩萨神像类似的、肉块堆积的恶心雕像。
“你们外头,大多数人信多子菩萨,求多子多福,最多也就是生上七胎八胎,不会去碰十胎这个坎儿。少于十胎,有菩萨神力保佑,顶多就是残了身子,不会出什么大事。可要是想在多子神教谋个高位,想有权有势,就不一样了,至少得去做个十胎嬷嬷。”
张秀梅语气平静:“那么多胎里,十胎才是最凶险的。因为闯十胎时,人还是人。”
“之后,就不是了?”黎渐川问。
张秀梅摸着姐姐的血肉骨头,忽地笑了下:“当然不是了。等闯过了,就是嬷嬷了。嬷嬷们,都是侍奉菩萨的半神,寿命都不同了。过了十胎劫,成了嬷嬷,后面百胎千胎虽也凶险,却已是与十胎不同了。”
黎渐川早在昨日见过多子神庙的情况后,就意识到了这些十胎嬷嬷、百胎嬷嬷们极可能不同寻常,此时却是得到了确认。
十胎之前,人尚且是人,十胎之后,却是怪物。
也是,除怪物外,哪有人能生上百胎、千胎、万胎?
由此来说,从十胎走向万胎的过程,便是人向怪物异变加深的过程。当然,以这个副本世界的人的观念,这不叫异变,而叫成为半神,与神接近,乃是莫大殊荣。
“吃了神丹,便能改造身体,对冲击十胎有帮助?”黎渐川道。
张秀梅道:“应该是吧。”
黎渐川沉默了两秒,道:“小顺他大姨吃过吧。”
“吃过,”张秀梅道,“只是吃了神丹,也不是一定就能闯过十胎劫。不吃神丹去闯十胎劫的也有,过了的还不少,归根结底,劫能不能过,只有菩萨说了才算。”
“菩萨虽在沉睡,也会分出神力,来注视渡劫的孕妇。”
黎渐川闻言眉心一跳,恍惚竟有种潮水淹没的窒闷感覆身,抬头一个错眼,好似满墙烂肉血泥都蠕动着活了过来,要变作巨大的脏器,将他裹缠其中。
“季先生知道欢喜沟的两大姓是哪两大吗?”
张秀梅的声音适时打破了黎渐川眼前逐渐浮动的幻象。
黎渐川沉下呼吸,慢慢回神,边低头继续挑拣张秀兰和婴儿的肢体,边答道:“知道……一个是多子菩萨的张,一个是福禄天君的周。”
有关张家和周家的事,他之前在小超市蹲着吃泡面时,听过一耳朵。
欢喜沟的两大姓,张和周,一个是多子菩萨降世时选的人家,一个是福禄天君降世时选的人家。
这两家在两百年前算不上人丁兴旺,直到出了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才鼎盛起来。因此,两百多年来,两家都有不成文的规定,即张家人必须信奉多子菩萨,周家人必须信奉福禄天君。
因两家相邻,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又同时降世,所以现今后世也有许多传说,说两位神明是兄妹,是娃娃亲,是爱而不得的情人,等等,但诸如此类,却全是野史,只要来欢喜沟考古一番便会知道,实际上,这两位神明并无太多关系,仅仅只是邻居罢了。
“是呀,”张秀梅道,“张家和周家,两百年前兴盛过,但在这两百年间,却已经衰落到再出不来一位嬷嬷、一位道长的地步了。”
“他们都说,是因为神明沉睡,再顾不到张家与周家,可我看着,却是祂们太顾着张家与周家了……”
黎渐川听出这其中含混的言外之意,眼神微动,正要细问,戴着手套的手掌却突然又摸到了一只成年人的手。
他一进来,便寻到了张秀兰的一只手,早递给了张秀梅,眼下这个应当是张秀兰的另一只手。
这般想着,黎渐川便将这只手拉了出来,抖了抖血肉脏污,就要再给张秀梅。
但下一刻,他的动作却一顿,目光停滞,落在了这只手的掌心。
没有。
之前那只手的掌心没有,现在这只手的掌心也没有——它们全都没有他曾在张秀兰的十胎劫中见到的红色胎记。
黎渐川记得很清楚,在十胎劫里,有一个琐碎的画面,是他以女婴的视角,非常模糊地睁开眼了,看到了自己右手手心的胎记,之后有大手抓来,在他四周浑噩地叫嚷着,这是多子多福的象征。
因前后画面连贯,他便一直认为,那是张秀兰出生时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