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鹌鹑(109)

作者:它似蜜 时间:2019-10-22 10:30 标签:破镜重圆 相爱相杀 年上

  李白不说话,杨剪竟直接蹲下,偏头看他的脸,“你觉得我在生气?其实我在发愁啊。”
  “你说的客观条件都成立,”李白撇撇嘴,有一搭没一搭地抠起自己的指甲缝,“但在不那么理性客观的层面上,你想带我去,否则别说像现在这样犹豫了,你会直接把我赶回北京,这你也得承认。”
  不等杨剪应声,他又紧接着说:“这段路我们必须一起走,描述不够,解释不够,回忆也不够,我得亲眼看看,一件这么多年你终于发现不能当它不存在的事,我知道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顿了顿,没听见反驳,他继续道,“婆婆昨天就已经警告过我了,玉人谷,只要进去了,就得接受任何可能的结果。”
  “你都接受。”
  “所有,”李白抬起眼帘,终于肯对视,“只要是跟你一起。”
  “你做过一个山上全是雾的梦,我们走不出来,”杨剪又道,说得相当真诚,“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没有信号,磁场也对指南针有影响,迷路的话有很大几率困死在里面。”
  “操你妈的迷路。”李白狠狠瞪进他的眼仁。
  杨剪闻言居然笑了,又笑了,两扇眼睫那么密,被日头照得光彩熠熠,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要去涉险甚至赴死。他从石板缝里摘了朵鹅黄色的小花儿,在袖口擦掉花茎上的泥,递给那只正在摧残其他指甲缝的手。
  李白直接把它往耳洞里戳,戳不进去,好像已经长上了,他就别在耳廓上面,花瓣挠他的鬓角,花心正对着杨剪。
  “你看,是不是,”他仍然瞪着眼睛,“我还真是冥顽不化啊。”
  而杨剪眯眼打量他,在石板上按灭了烟,像他在床上抱腰那样,埋头在他胸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大学二年级那年,杨剪去社会学系蹭过几节课,其中有一讲说的就是人的社会性,教授声称人类是某种意义上的群居动物,任何个体都无法离开群体生存。
  那时刚过十九岁的杨剪认为,这话说得有理,却也不免太过绝对。这个“离开旁人生存”应该在时间上有个限定区间,一周?一个月?一年?他举手想要提问但被无视了。于是他准备做个测验,至少能有点主观感知,可惜没能找到合伙人,就只有自己一个样本——学期末后的那个暑假他在密云郊区给自己租了个小平房,也提前给了邻居菜钱,就这么带上米面粮油煤气灶,茶叶咖啡肉罐头,外加十几本专业书和几本喜欢的,一个人住了进去。
  每周去隔壁菜地两趟,给自己摘点青菜来炒,这就是唯一需要出门的情况了。屋里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电话机。统共只碰上过一回活人,也没寒暄,连眼神接触都避开了,杨剪认为自己基本上做到了社交隔离。
  暑假就这样完整地过去了,自己去哪儿了他连杨遇秋都没告诉,不过后来也证实,杨遇秋并不关心。印象中是六十二天吧,杨剪坚持早睡早起,把大三上的课程预习了一半,并没有出现任何精神问题。仅有的变化可能就是饿瘦了一点,他照常回了海淀,照常到校报到,上课,泡图书馆,再跟随便什么人打球闲逛胡吃海喝。
  倒是尤莉莉神经衰弱了好一阵。杨剪已经不记得那时的女友具体有什么表现,只记得那段日子过得麻烦不断。李白的反应他却能够清晰地忆起,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电邮的年岁,两个月联系不上,再见上面,李白第一句说的是:“唉,我差点去当和尚。庙我都去好几个了全不收我,现在和尚也得考大学呢!”
  “当和尚干什么?”杨剪问。
  “我觉得你死了,”李白剥了只虾丢进他碗里,烫得指尖通红,一脸的神神秘秘,“可能是冤死,我当和尚超度你。”
  那时他们吃饭的小馆儿里在放一首歌:月亮惹的祸。
  那时杨剪觉得李白是个可爱的**。
  然而当他去到社会学系的学院楼,找到上一个学期的教学助理阐明自己的实验,说想约时间见教授时,从表情来看,对方似乎也觉得他是个**。
  可不可爱就不知道了。
  直到毕业杨剪也没能再跟那个教授见上一面,校园太大了,但不能说他的实验毫无意义。至少对他自己产生了深重影响,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杨剪坚信不疑,社交对自己来说并非刚需,那么,顺理成章地,社交对象们也就是过眼云烟了。
  前一天人家跟他相见恨晚,后一天他就可以连名字都忘干净。归根结底他就不喜欢人类这个物种,把自己包括进去也无所谓,还在交朋友只是因为这件事本身难度不高,并且收获大于投入。罗平安总是说他冷漠无情,忘恩负义,把别人玩弄于鼓掌,半天终于憋出个“情感认知障碍”,告诉他是病得治,他就总是笑笑,心想,关你屁事。
  要是有一个地方,连点人味儿都没有,那应该很适合自己旅游吧?
  这就是杨剪十多年也没磨灭的真实想法了。
  此时此地似乎十分符合他的标准。路面湿漉漉的看不见灰尘,只有铺得均匀的细碎枝叶,大概一个月也没有几辆车子路过。触目就是浓雾,能从这乳白中分辨出一点高处的绿色就已经很不错,过耳的只有风声鸟啼,以及背后的呼吸,连摩托引擎的轰鸣都不真切了。虽然看不见太阳,但气温正在慢慢回升,是敞开领子穿夹克很舒服的状态,他们还是上午就出发了,因为天气预报傍晚有雨,摩托车筐里被老婆婆点了艾条,洒了雄黄粉,可以帮他们赶赶蛇虫。
  确实没有蚊虫绕上来,不过李白似乎也被熏得不轻,时不时要咳嗽。
  其余时候,李白很安静,怕说多话惹人分心似的,只是用力圈抱杨剪的腰,十指在他身前紧紧绞在一起。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盘旋而上,从杨剪比较熟悉的路口进山,沿着他有些印象的方向,提防随时可能到来的拐弯和断路,缓慢地靠近那片悬崖,以及悬崖下的山谷。
  越往上能见度就越低,林间巨大的湿气也渐渐压住风,压住人的呼吸,让人只觉得潮闷。杨剪确实需要集中注意力,一百分需要吗?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现在正止不住地想起那个愚蠢且充满误导性的实验。
  在远郊区石榴树林旁的六十二天。
  如果李白真的出了家,又会是怎么样呢?估计六根难清,自己早晚得帮他还俗。
  人又真的能够完全独自生活,一个“别人”也不要吗?
  这许多年,都在给他答案。
  “说两句话吧,”意识到正在发出声音时这话已经说出了口,“太安静容易疲劳。”
  李白似乎被吓了一跳,立刻把他抱得更紧了,嘴里也念念有词:“说话……我说什么我想想我……哦我知道了!”
  原来是在自问自答。
  “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最开始我找红面具,没找对方向,跑到浙江福建那边去了,”他用下巴蹭蹭杨剪的后背,声音仿佛腾起水汽,也轻飘飘的,“在这两个省的交界处,有个小县城叫苍南,我去之前查资料看到有人写文章说那里一年四季下雨,住在那儿的人全身长着细鳞,离开家乡,就会死去。”
  “我真去了,红面具没找到,那儿的人也都很正常很普通,”李白把自己说得不好意思,“在火车上我又看了一遍那篇文章,原来漏了一段,作者在文末说他也没去过苍南,写的全都是他的想象的故事。”
  “很有意思的故事。”杨剪由衷道,“你还找过哪些地方?”
  “嗯……鹰潭,宜春,凤凰,江口,就一路往西呗。”
  “我知道自己很傻,长鳞片的人,离家就死的人,怎么可能存在啊,”又听李白笑道,“但是昨天我看到那些老人围着火唱歌跳舞,我就忽然想到苍南的事,我觉得他们离开这里可能真的活不成。他们是把血长进土里的树。”
  “类似的话杨遇秋也说过。”杨剪听他讲完,这样说。
  冻住了,那种叫做气氛的东西。这应该是这十一年来,他们之间,第一次说起这个名字。
  杨剪听到沉默,连呼吸声都停止,这是刹那降临的静谧。却也知道李白听懂了,周身刚刚松弛的力度已经瞬间紧绷回来。这是他开口的机会吗?前几分钟还在琢磨要如何提起旧事。那处断崖也已经不远了,他放慢车速,匀出右手轻轻地拍了拍李白的手腕,“在火车站她对我说,有人可能想要一个女孩,有人可能想要男的,但很少有人男女都想要,一起离开这儿我们可能会死得很早,活不过一个星期。”
  “……杨老师。”李白的手指揪紧夹克的布料。
  “没什么的,”杨剪却很放松,“坐拖拉机进县城,再搭公交去火车站,有半天路程,她一直想甩掉我,我也一直跟着她,这是她最后没办法了和我说的话,看到我还是不走,以后就再也没有说过。”
  李白静了好一会儿,“可她还是死得很早。”声音很小,也很恍惚。
  “至少比一个星期多。”
  “不是,你也不能这样想……”李白却这样说,好像肯定了杨剪的想法就是给自己的所作所为开脱似的。
  杨剪打断他的如履薄冰:“生命是偶然的,无论是它的产生还是过程,只有死亡是必然,你同意吗?”
  “我?”李白怔怔道,“我,同意。”
  杨剪“嗯”了一声,又道:“所以它总会发生。”
  “那可能是我让它提早了吧。”李白的声音已经哑了。
  “也许是你让它推迟了呢?她以前就自杀过,我不在的时候,是你给她开药。”
  李白吸了吸鼻子,又把头垂下了。
  “当时我跑到现场,跪下发现她还没断气,”杨剪望向前方约十米处一颗枝干扭曲的树,两株并蒂,现在左边却断了半截,他知道那是菩提,“和我说了三句话,提到了你。”
  而此刻的李白已经不敢发出声音了。
  “第一句是她害怕。”
  “第二句是对不起。”
  杨剪把摩托停下,还差半米,就在那个急转弯前。
  “第三句,”他打开方才踩在脚下的折叠拐杖,交给李白,“她说‘你,小白,好好活下去。’”
  李白站上地面,直直地看着他,那双空空的眼中理应充满泪水,现在却干涸。
  双唇张开,微微颤抖着,也是哭不出来的模样。
  “我有一段时间认为自己非常恨她,现在只想谢谢她了,至少我们活到了今天。”杨剪继续说着,还是淡淡的,握了一把他攥在拐杖横杆上的手,带着他靠近路边的断崖,也靠近那棵菩提,“看到那棵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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