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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夜抄(71)

作者:泠司 时间:2018-10-23 12:21 标签:玄幻 灵异 单元剧 推理悬疑

  穆离鸦没有来由地觉得他这幅模样有一些熟悉,直到回过头看见站在池水外的薛止才猛然想起自己是在何处见过:在一切尚未发生以前,无数个冬日的深夜里,他在睡梦中醒来,看到身旁坐着迟迟不肯入睡的少年人,半边侧脸被黯淡的烛火照亮,另外半边藏在黑暗中,那神情就和眼前的燕云霆有几分相似。
  明明只是短短四五年前的事情,可回想起来就像上辈子那样遥远,他摁住眉心稳定心神,不让过去的残影误事。
  “没想到真的是您。”
  先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穆离鸦难以说出心中是怎样的感受,是终于不用在真相前兜圈子的喜悦,还是面对未知的惶恐,又或者二者兼有。
  “就是我。”燕云霆将他仔细审视一番,期间眸光闪烁了好几次,“你不是阿煊。你是他的什么人?”
  “您是说家父?”
  燕云霆一愣,像是有点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我过世以前他还没有婚配。那他近来可还好?”
  “父亲早已过世了。”穆离鸦摇了摇头,并未详细说明,“三年前的事。”
  这位英伟不凡的帝王微微睁大了眼睛,很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却没有问过世的原因,看起来心中已经有了些数。他悠悠地叹息一声,“又被他说中了。这样的宿命就像阴云一样笼罩在我们的头顶,谁也逃不过。”
  “您知道什么隐情吗?”
  眼见头顶的天光开始缓慢向另一侧偏移,穆离鸦直截了当地问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您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当年和您到底经历了什么?”
  人生数十载,眼前人前几十年在连天的烽火中度过,后面十多年又为了驱逐白玛教而耗干了最后一点心血,甚至连死后都不得安宁。到底是怎么样的大事值得他付出这样的代价?
  “现在是哪一年?”
  “永宁十三年,马上就要十四年了。”
  距离当初燕云霆一统天下,这雍朝已经过了七任天子的统治,早已不是当初他所熟悉的模样,尤其是那身上流着他血却并未继承到他半分血性的子孙。
  “你想要知道什么?”燕云霆简单听完他的叙述,沉吟半晌,决定从头回答他的问题,“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魂魄铸剑?你父亲可有和你讲过我的生平?”
  “您是说莲台案和白玛教吗?我知道。”穆离鸦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正是姜家后院那块莲花符隶,“我不仅知道,还亲自和他们的人打过好几次交道。”
  燕云霆扫了一眼他手中的东西,“那你肯定能想象得到,他们究竟把这个国家渗透得有多深。朕是天子,是这天下的主人,是决不允许有人觊觎朕的所有物,而偏偏这白玛教的教主打得就是这片江山的主意。”
  “所以您花了十多年将他们驱逐了出去。”
  “不错。”帝王微微昂起头,答得掷地有声,可见当年的决心与豪气。
  穆离鸦没有过多地纠缠这些他早已知晓的事情,“那么您见过他们的教主吗?”
  “我见过,但只有一次,就是我捣毁他们位于山中的总坛那时候。”
  再度说起往事,帝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鹅毛般厚重的雪花簌簌坠落,他和他的铁骑一刻不停地在山中疾驰。他们不敢停下来,因为停下来就是死,唯有一直向前才有一条活路。
  越发深入的清剿使得他发现了一个惊天的巨大秘密,那就是白玛教的教主根本不是人,而是成了精的千年狐狸。她精明狡诈,身边有许多忠心追随她的大妖怪,靠汲取百姓的信愿和供奉愈发强大。
  所以这场硬仗他们打得无比艰难。整座山中都染满了妖怪和人的鲜血,浓重的腥气连凛冽的寒风都无法吹散。
  靠着穆弈煊送他的那把剑,他勉强和那边战成了平手。他记得很清楚,他带了一百五十精锐铁骑和五十精通术法的能人异士,而到了剿灭的最后阶段身边只剩下那么寥寥十五六个人。
  走投无路的红衣女人站在山顶冷冷地注视着疲惫不堪的他,面纱被狂风卷起,露出那张妖异而艳丽的面孔。
  “我用尽全力断了她一根尾巴,但我自己也没讨到好处,受了无法彻底治愈的重伤。”
  等到雪停了,被困在外头的援军终于赶到,但错过了最佳绞杀时机的他们再无法阻拦,只能让她带着剩余的信徒匆匆逃走。
  “她憎恨朕,憎恨朕的血脉。”帝王沉声道,“毕竟是朕毁掉了她的野心,让她短时间内不得卷土重来。”
  “但她现在又回来了。”
  听完这一整段不为人知的秘密往事,穆离鸦终于可以确定一个长久以来的猜测。
  夏日末尾他曾在祖母房内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红衣娘娘,白玛教那神秘的天女教主,还有深宫之中的幕后主使……一重重的身份重叠起来,有了具体的形象。
  从头到尾她们都是同一个妖怪的不同面,而目的也只有那么一个,就是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是啊,她又回来了。她只要没死就肯定会回来的。”燕云霆一点都不惊奇这个结局,不如说打从一开始他就预料到了今日。
  人的寿命只有短短数十年,而妖怪却有漫长得近乎于静止的时间,所以他们之间的对弈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即使这一刻是由他占据了上风,那么百年以后呢?
  “在我活东西着的最后几年里,我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东西,除了那随时可能会回来的狐狸,还有别的什么在暗处窥伺,想要毁掉我的国家。”
  “坐在那个孤独的位置,我总觉得我不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而是一颗用来博弈的棋子,不然为什么我当时能够勉强战胜她?我想得越多就越害怕,那种身不由己的不受控让我无数个夜里都满身冷汗地醒来……直到一个夜里,我见到一位双目漆黑的青年站在我的床前。他问我要不要与他做个交易,只要我按照他说的做,他不仅能治好我的旧伤,更能赐给我长生不死。我有一瞬间心动了,想着答应他吧,只要答应了他我就可以不用死了,但随后的恐惧使得我没有答应。后来想想,如果我答应了,我大概就真的成了其他人的傀儡。”
  “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你的父亲。我决定用我自己的魂魄铸一把剑。只要我不入轮回,我就会在这个地方等着她再回来。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试着和那些可能早就被注定的命运抗争。所以剿灭也好,铸剑也罢,这些事情都是我自愿的。”
  燕云霆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另一个人的身上,穆离鸦顺着看过去。
  薛止站在光照射不到的暗影里,整个人都像是要融入其中。从很久以前,他就隐约会有这样的念头,那就是薛止这个人是真的存在的吗?那种森寒和渺远,好似这红尘世道都和他没有半分牵扯。所以他那样煞费苦心地想要得到这个人的关注,想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哪里都不肯让他去,哪怕后来长大了,这样阴暗的念头也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再被他认真地压下去。
  现在的他想的是,只要这样对那个人好的话,放开手也不是不可以。
  “怪不得阿煊和我说过那样的话。他说有件事只有身为九五之尊的我才能做到。”
  穆离鸦直觉他将要说出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什么事?”
  “那时他还不确定,就没有明说,只说是很重要的事。再往后阿煊如约把我的魂魄铸成了剑,我虽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可分了一魂一魄替某人续命还是知道的。”燕云霆很惊奇他竟然不知道这件事,“我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是我曾见过一面的承天君。”
  昨天从上午开始下起了砂砾般纷纷扬扬的细雪,到今天雪就停了,是个难得的晴天。
  太阳升到一日最高处时分,山峦的另一侧,幽暗的影子大片地覆盖下来,使得融雪天更加的寒冷。
  遥遥看见有两个人从山中走了出来,再近些正是穆离鸦和薛止。他们的身影在这辽阔的天地下被衬得无比渺小。
  高山之上的湖泊,幽蓝的湖水上倒映着浅色的天穹,静得感受不到一丝微风的痕迹。
  “她就是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的。”
  穆离鸦随便扫开石头上的积雪,坐在上面,望着波澜不惊的湖水。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没有见过这湖水结冰,这湖水仿佛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子。
  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剑祠里的水池其实是活水,在深处和这湖泊有一条可供人通过的暗道互相连通。
  薛止没有坐下,“你母亲吗?”
  过去的十多年里,他鲜少听穆离鸦说起过和母亲有关的事情。久而久之,这件事都快要成为一块被刻意忽略的盲区。
  “是啊,”穆离鸦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进湖中,打破了那近乎完美的静止,“你听到史永福说过的那些东西就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回想起她了。”
  太痛苦了,不论是对谁来说,他们留给彼此的记忆大概都只有痛苦。
  他怨恨她的冷酷无情,而她害怕他、厌憎他、恨不得自己从没生过这个孩子。
  “我一直在想,她跳下去的时候在想什么,会不会很冷很痛苦……我想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差点被逼疯,又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以后才渐渐地忘记了她的事情。”
  天空蓝得十分澄澈,一如眼前的湖水,看得久了人都要难以分辨其中的界限究竟在何处。
  他还记得尸体被发现的那个早上,连祖母都被惊动。她苍老的脸上满是悲哀,却伸出手捂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她浮肿发白的尸体。
  “你不要记得她这副模样,也不要恨她。”
  她反复重复这句话。他最初一点都不想哭,她对他这样冷酷无情,又一点都不爱他,他为什么要哭,可越是这样想,他的眼眶就越酸涩。到快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挣开祖母枯瘦的手指,跪倒在那具看不出原样的尸体前嚎啕大哭。他明明那样想要得到她的关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今天看到你的模样,我突然想到,她当初到这个地方来,会不会只是为了找到父亲,再跟他说几句话,劝他放弃我这个会带来灾祸的孩子。她会不会一点都不想死。”
  但是她疯了,忘掉了所有的告诫,穿过了那条禁忌的道路,沿途这些寂寞而嘈杂的说话声加重了她的疯病,最后刺激得她跳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她可能一开始就存了死志,仅仅是不想看到父亲死在她的眼前。”
  “我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她的魂魄早已入了轮回,和他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或许这样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她永远都不用再见到那个会给她所爱之人带来灾祸的孩子。
  “不论我是背负了怎么样的宿命而生,害死她的人……”
  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忽然就有人从身后靠近他,将他抱在怀里。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想要触碰,可还是慢慢地放了下去。
  其实薛止的怀抱不算多么柔软,但是他自从过了六七岁以后,就很少再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类似于拥抱的亲密。哪怕是阿香对他也是隔着一层,从来都没有在身体上这般亲近过。
  真正亲近过他的只有薛止,不论是那个徘徊在失控边缘的夜里,还是再往前那些岁月,只有这个人能够稍稍填平一些他心中的孤独。
  “不要再想了。”
  薛止的声音好似带着蛊惑的力量,“这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错。”
  在那笼罩着自己的草药清苦香气中,他渐渐地不再想起那肿胀得不成样子的面孔,不再想起那些尖利的哭喊,取而代之的是安静的烛光和那伏在案前誊抄经书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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