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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患(14)

作者:公子欢喜 时间:2019-01-15 11:46 标签:轻松

    自从在青雀城得了信,这一路洛云放就未曾耽搁,刚抵屏州,连落雁城都没进,就先上了龙吟山。一路星夜兼程,此刻坐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盅,心头也不禁有些恍神。
    过命的交情……视线落在燕啸无知无觉的睡脸上,阖着眼酣然沉睡的男人长得并不丑,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他身量高大,胸膛厚实,蜂腰长腿,天生就合该纵马弯弓穿一身威风凛凛的战甲。屋里不曾点灯,外头银白的雪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依稀还能瞧见他下颌处的那道疤。已经淡得只剩一道白印,看在洛云放眼里依然有些刺眼。
    那年他被困在犄角山,也是冬天,滴水成冰,风寒刺骨。粮草早在半个月前就没了,他带着一小队人马,伤的伤病的病,硬撑着一口气死守在山顶不肯就擒。冬夜夜半伸手不见五指,探身俯视,脚下银光闪闪灿若天河,是敌兵手中的刀尖。那时他和燕啸取下青雀城没多久,两家看似平和,相处时仍留了三分戒心。他日日咬紧了牙关,盼着钟越能尽快带人助他突围,从没在燕啸身上存半分指望。
    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天,敌兵黑压压似潮水般向上涌来,他拄着手中长刀眼睁睁看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不甘而无奈。心寒绝望之时,恰是燕啸带人解了他的危局。他是刚自战场下来便马不停蹄来救他,一脸灰黑色的尘土,里边还横七竖八混着血渍,身上的衣袍也被扯得褴褛,半边袖子都被撕没了,身后稀稀拉拉跟了两千人,都是面色青白的疲倦模样。
    这么个破破烂烂一点都不风光的登场,偏他还扬着一张脏兮兮的脸咧嘴冲他笑:“云妹妹,想你啸哥哥了没?”
    劫后重生的洛云放怔怔盯着他背后硕大无比的夕阳,恍恍惚惚地想,再没有人能把冷冰冰的战甲穿得比燕啸更好看了。
    看他发呆,他笑得更张扬:“看上我了?”
    洛云放瞪着眼要反驳,不其然,眼角处掠过一线银白,血花四溅。
    回过神时,原先脸对脸同他站在一起的男人直挺挺挡在他身前,再回头已是满脸鲜血:“艹,大意了!”
    郎中说,这疤消不了,得留一辈子。
    燕大当家心宽,拿起小镜子左照右照,龇着牙嘿嘿直乐,说真男人身上就该有道疤。过一会儿,又用手摸着,一个劲拉着洛云放感慨:“这疤落别人脸上就破相了,我怎么觉得我反而更好看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丽质吧?别眼红,你啸哥哥就是这么得天独厚。嘶……大夫你轻点,疼疼疼疼疼啊……”
    洛云放撇开脸,自始至终不曾搭理他。
    至此之后,两家相处时融洽了不少,渐渐地,彼此也没了戒心。
    洛云澜在信里调侃,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熊孩子自以为脱了管束就没人收拾得了他,洛云放撕了信,回头从屏州军里挑了两个严正古板的送回去,专贴身服侍小公子,每天一百张大字,一天都不许漏。
    “你要真喜欢看我,就凑近点。”床上传来黯哑的说话声。
    洛云放收回思绪,闻声直了直腰,向那边看去。燕啸睁着眼,侧过脸也正看着他。
    “醒了?”
    “嗯。”他眼里尚还带几分朦胧,抬手指了指床沿,说话时嘴角略有些抽动,“疼醒的。”
    洛云放起身,按着他的示意坐到了床沿上。屋里的光线半明半暗,照得燕啸的脸孔有些苍白,看气色却还不错,洛云放细细打量了几眼,视线又往他身上盖着的棉被上扫。脸上落了疤,腰伤未愈,大腿又被扎,燕大当家闲来无事就爱夸自己——你看看我这脸、这腰、这腿、这肾……
    一语成谶,挺好。
    想着想着,眼底划过一丝揶揄。洛云放略有些明白过来,为何田师爷的心情那么好。
    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燕啸哼了一声,眼珠子一转,贼眉鼠眼地作势要来拉他的手:“啸哥哥的肾好不好,云妹妹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洛云放垂下眼,找准了位置,伸手隔着棉被往下按了按。
    “嗷——“一声痛呼,燕啸脸都扭曲了:“你、你、你,你轻点、轻点……哎哟妈呀,疼死我了!”
    这才慢条斯理地收起劲道,手掌贴着被面向上,缓缓移到他的腰侧,洛云放挑着眉梢冷声回答:“试试倒也无妨,就怕大当家伤重体虚,我一留神就把你试死了。”
    “不试了,不试了……我们就说说话。”燕啸疼得满脸是汗,攥着他的手腕忙不迭求饶:洛云放这才收回手,搀着他半坐起身,又从桌边倒了杯热水,递到燕啸嘴边喂他喝。
    再度在床沿边坐定,两人脸对着脸,说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事。倪文良刺伤了燕啸后趁乱跑了。他一路狼狈退回蓟州,被姚连光的人堵在了锦阳城外进不去。京城里的老倪大人气急败坏地进宫找桓徽帝告状,却只得了桓徽帝一句:“原只当小倪大人是个能干懂事的,洛家小子年轻,他还能惦记着去帮一把,怎么现在连锦阳城都顾不过来了?还得人家姚连光大老远跑去替他收拾。”
    老倪大人被噎得再说不出话来,哭天抹泪地又演起撞柱子的把戏。姚连光顺着桓徽帝的话头,就此正大光明地赖在了锦阳城里。
    “各州督军之间原本就各怀鬼胎,现在蠢蠢欲动的人更多了。”蓟州不比屏州,光那几个铁矿就足够诱得人脸红心跳,现在倪文良和姚连光城里城外对峙得热闹,保不齐旁人也想趁机玩一手螳螂捕蝉的把戏。都是积年的老狐狸,哪个都不是吃素的。何况各家督军背后总有门阀世家撑腰,利字当头连父母妻儿都不认的主,总之,这个年锦阳城有的是热闹可看。燕啸嘿然一笑,“都盯上了锦阳城,我们这边也能松快一阵。”
    五大三粗的男人,算计起来却比谁都精细,走一步看两步算三步,甚至十步百步之外的局势都尽在掌握,有时候连洛云放都不得不暗自感叹,这人天生是该当武将的:“没想到你和姚家也有勾连。”
    燕家被灭族成就了默默无闻的姚家。护国公之后,大梁再无能统领千军的帅才,桓徽帝就全指望着还过得去的姚家替他看守京城,今年年初还把一个公主嫁了过去。本朝开国之初,第一任护国公以武王关为聘求娶公主尚不能得,如今姚家凭白却能尚主,虽情势今非昔比,两相对照,仍不免让街头巷尾多了不少谈资。若非姚家行事一贯低敛,姚家撺掇先帝收拾燕家的流言恐怕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洛云放确实没料到,燕啸会找来姚家。
    “什么话?我这么清白干净的人,哪儿来这么多勾勾搭搭。”那边听了满脸不乐意,手指尖探过来,轻飘飘点在洛云放的手背上画圈,刚正经起来的脸上又猥琐地荡漾开来,“要说勾搭,我也只勾搭了你一个。”
    洛云放老实不客气地反手拍向他的手,燕啸这才委委屈屈地收回爪子,整个人缩回被子里,哀怨的小眼神要露不露的。
    洛云放冷着脸同他对视了半晌,燕啸这才重又恢复了郑重:“是有些结交,不过不深,他们家十三是个聪明的。”
    姚家人性子好,可惜才能有限。唯一一个可堪大任的十三公子天生是个药罐子,姚家未来的路要怎么走还不好说。燕啸的私交洛云放不想多嘴,闻言略思索了一阵,点头道:“你信得过就好。”
    “我信谁都比不过信你。”他的油嘴滑舌是再改不过来了,眼看着洛云放又诡异地眯起眼,燕啸赶紧转了话题:“你走了这么久,这次回来留在督军府里人也该轮换轮换。”
    洛云放脸上一凝,收起心思专注地看向他:“怎么?”
    燕啸口气平常:“说来也巧,我带人在离河边堵倪文良的时候,遇上云澜带着人出城,说是想学人破冰捉鱼。”
    若非碰上他,不然云澜就要和倪文良碰上了。真要让倪文良带着洛云澜回了蓟州,他和洛云放便要投鼠忌器了。
    洛云放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留在洛云澜身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何况还有贺鸣在,却还是让人有机可趁。
    燕啸倚着床头,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兴许是我多疑。总之,你留点心。”
   
    第十五章
   
    洛云放回屏州后没几天就是除夕,落雁城内鞭炮声声除旧迎新。洛云澜早在一个月前就盯着贺鸣到处采买,花炮、糖果、零嘴……零零总总堆满库房。
    洛云放已有两年没有好好过个正经年。前年他们刚起兵,灵州战事吃紧,血肉搏杀里能缓口气喝口热汤就觉得是神仙滋味,其他便不敢苛求。只记得那时他和燕啸在一处。议事议到深夜,肚中饥肠辘辘,燕啸跑出去问还有没有能吃的。过不多久,外面就送进一碗面疙瘩汤。清汤寡水漂了两片菜叶,咬开面团里面还是夹生的。夜半饿极了也顾不上计较,就着一个碗,两人头顶头凑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吃,不一会儿连碗底都干净得好似被舔过。翌日天明,楼先生笑着进来拱手道过年好,累得头昏脑涨的两人这才醒过神来,难得过一次年,两人的年夜饭竟是一道潦草的疙瘩汤。
    去年年底,孤鹜城还没打下来,他带着钟越围城围了大半个月,城内迟迟不降,城里城外干瞪着眼苦苦煎熬。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谁也顾不上过年,彼时燕啸远在青雀城内坐镇。他派人来往送信,顺便捎来一个巴掌大小的点心盒,里头放着两颗酥糖。往年在江南京城,时人总爱在过年时吃上几颗酥糖,意喻来年生活美满,香甜如蜜。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过完了正月十五,两颗酥糖依然静静躺在盒子里,摆在他的案头。直到阳春三月,孤鹜城破。一身白袍银甲的洛大公子器宇轩昂率军入城,四下顾盼,神采飞扬,舌尖上甜滋滋缭绕三分香甜。
    糯米团子奔进跑出一刻也闲不下来,穿着一身织了金线的大红衣衫,越发衬得小脸白里透红。洛云放难得没有呵斥,看他小大人一般把贺鸣支使得团团转:“花瓶摆这儿,房檐下的灯笼换两个大的。”
    “正门的春联别急着贴,一会儿让兄长写。兄长的书房打扫干净了?里面的东西不许随便动,都按原样放回去。”
    “晚上吃什么可都备齐了?兄长好容易回来一次,一定得办好!”
    “是、是,都备齐了,小公子放心吧。”贺鸣弓着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俯首帖耳,十足的恭敬模样。
    熊孩子昂首挺胸,两手背后,下巴微抬的傲娇模样,十成十一个小洛云放。来来往往的下人纷纷捂嘴偷笑,他察觉了,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哼”一声扭开脸,正对上面布寒霜的正主,一个激灵,赶紧抽回手,端端正正站好:“哥……哥哥……”
    洛云放“嗯”一声,踱到他身边,轻轻捏他的脸:“对贺鸣,不许这么说话。”
    小团子不敢挣扎,悄悄偷眼看自家兄长喜怒难辨的脸,乖顺地低头:“哦。”
    离家两年,又无父母依傍,连云澜都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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