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97)
巫曦买了一路,他也撒了一路,市井消息又像长腿一样穿得飞快,不多时,无数商贩蜂拥而至,团团围在他们身后。等这一人一鸟挤出重围,便如两棵在节假日张灯结彩的装饰树,浑身上下坠满了叮铃当啷的小玩意儿。
瞧见孔宴秋的脸都被遮住,只能透过脖子上挂着的花环和面具的缝隙,朝自己无奈地张望,巫曦快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高兴了?”孔宴秋摇摇头,把东西都用芥子术塞起来,总算恢复到一身轻松的状态,“看你,脸都蹭花了。”
他给巫曦揩掉脸上沾染的油彩,总算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雕梁画栋,彩灯高悬,门匾拿金粉描着气派的“汇春楼”三个大字。白日明晃晃地照着街市,汇春楼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饭香酒香一浪一浪地涌出来,实在热闹至极。
眼见巫曦高兴地走进去,而门前的小厮都在忙着招呼别的富贵客人,竟全然无视,像没看见他俩似的。
孔宴秋的眼神淡淡地扫过去,手指有点发痒。
吃饭嘛,巫曦不在乎这点小小的瑕疵。没人招呼他,他便径直走到柜台处,脆生生地道:“掌柜的,我们来吃饭!”
为了防贼,那柜台打得又高又宽,孔宴秋尚且可以露出肩膀,巫曦就要踮着脚尖才能扒上去了。
柜台后面的人吓了一跳,伸长脖子一看,巫曦将掉在袖袋里的明珠弹子摸出一颗,放在柜台上,滴溜溜地转着。
“请给我们最好的包间,可以吗?谢谢啦!”
明珠浑圆硕大,精光四溅,显然不是凡品,即便去到王宫里,也担得起一句贵重了,然而,这便是巫曦不通世情,天真淳朴之处。
他不晓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眼下正值晌午,许多本国的达官显贵,外来的领事使臣,乃至招摇国内供奉的修者方士都要在这里用餐,招待那些大佛尚且来不及,怎么顾得上两个外地来的散客?
是以尽管汇春楼的菜式精妙,佳肴味美,本地人依然不会选择在这时走进汇春楼。运气好,只是碰得一鼻子灰,运气不好,得罪了某个贵人,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然而掌柜贪恋明珠贵重,连忙“哎哟”了一声,张手把乱转的珠子捉到掌心,陪笑道:
“小客人有所不知,这时候,楼上的好包间全被客人订满了,我给您在大堂找个最清雅干净的所在,您暂且坐着休息,尝一尝我们这儿名产的玉梨茶,怎么样?”
今日来了重要的大客人,等招待完他们,再招呼这两个外来的阔绰散客,岂不是两全其美?
孔宴秋就站在巫曦身后,一言不发,冷眼看着。
“嗯……那好吧!”有饭吃就好,巫曦也不在乎坐哪儿,闻言,掌柜的笑开了花,立刻叫了一个点菜的伙计过来,命人将他们带到座位上。伙计口齿伶俐,当下也不含糊,嘟噜噜地报了一大串菜名出来。
孔宴秋自小在大荒生活,不晓得人族的讲究和把戏,巫曦却是门清的。
“盐炙白虾两盘,椒麻葱醋鸡一盘,螃蟹羹两盅,鹿烩玉尖面两屉,金乳酥两屉,樱桃煎蜜两碟,再加上你们这儿的特色祝余饭。我和他都不喝酒,就上茶水即可。”巫曦期待地道,“茶别调得太浓,浓茶烧心,淡一些,多谢,多谢。”
“得嘞!有事儿您拉铃!”伙计应得痛快,转身便消失在纷繁的人流中。
他说的“拉铃”,指的是桌边垂着的小小铃铛,拉一下,机关连着后厨悬挂的一排牙板,对应桌位的那只便会拍响。
“真是巧妙,”巫曦趴在桌子上笑,“长留都没有这么多花样呢。”
“这里的人可不怎么友善,”孔宴秋提醒他,“我看排外得很。”
食物的香气蒙蔽了巫曦的心智,他惊讶道:“不会吧,开门做生意,还有赶客的?”
两人聊着天,巫曦把送的果脯点心和茶水都吃光喝完了,楼上酒足饭饱的客人也踱着金贵的步子,晃悠悠地下来了一拨又一拨,可他们面前的桌子还是空空的。
孔宴秋皱起眉头,伸手拉铃。
厨房里牙板一响,不多时,先前那伙计来了。
“您二位有什么吩咐?”他耸起眉毛,脸上挂着笑。
“我们的菜什么时候上?”巫曦张望着厨房,“都等半天啦。”
伙计笑容不变:“就快了,就快了!这时候人多,厨房忙乱,小店一会儿再给您送个果盘,劳您久候。”
巫曦缩回脖子:“哦……那我们再等等。”
伙计给他们添了茶,下去了。
孔宴秋面色不显,轻轻磨了下爪子。
再过了大半个时辰,伙计叫菜名的声音不绝于耳,行菜出餐的盘盏更是如同流水一样,就是不见他们这里的动静。巫曦挠挠脸颊,叹了口气。
他又拉了两次铃铛,结果还是一样的,这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误判。
“我们吃不到饭了,是不是?”
“不妨,”孔宴秋拿出先前买的糖水给他吃,竟然一反常态,微微地笑了起来,“我们再等等。”
巫曦咬着勺子,顿觉大事不好:“你别……”
孔宴秋伸手,继续拉下铃铛。
“欸,来嘞!”还是方才的伙计,笑容满面,无动于衷地立在跟前,“您有什么吩咐?”
孔宴秋问:“我们的菜还有多久?”
“您再等等,劳您久候,实在是不好意思,小店客多人杂……”
“说个时间,”孔宴秋似笑非笑地道,“还有多久?”
伙计卡了一下。
他的眼神在面前的两个人身上转了半晌,酒楼的伙计无不是阅人无数,目光老辣之徒。显而易见,巫曦眼神透亮,显得天然可欺,一派富贵闲人的作风,而他旁边的青年……
毋庸置疑,他的年纪算不得老成,可那种通身的气派,阴郁华艳,倒比他见过的王公贵族还要惹眼。伙计有点摸不清他的来路,只得堆笑道:“大约……大约两刻钟!您二位再等两刻钟。”
“好,”孔宴秋笑道,“你去吧。”
“……你别生气,”巫曦悄悄地说,“他们不招待我们,我们去别的地方吃饭就好啦,犯不着跟他们见识。”
孔宴秋望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他摸着他鬓边垂下的一绺乌发,问道:“你不生气?”
“不哇,”巫曦莫名道,“这也没什么好气的,因为我看见的,经历的类似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我不能说拜高踩低是许多人的天性,但也是他们已经融入日常生活的行为准则,我要是为他们生气,那我一天什么都不用干,光生气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去做别的事呢?”
孔宴秋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也罢,你不生气,我替你气就是了。”
两刻钟过去,后厨一声吆喝,在上下三层楼的轰动喝彩声中,四个行菜人抬着一面巨大的餐盘走出来,上面横卧一只烤得表皮金黄焦脆,口里塞着吉果,尾巴系着红带的乳猪。
诱人的肉香隔着老远都能闻见,行菜人拖长了声音,菜名从大厅一路报到了六楼的顶层。
“玉齑金猪一只——”
而角落里,他们的桌子仍旧是空荡荡,连根猪毛都见不着。
孔宴秋拉响铃铛。
那名伙计出现在桌子前,浓浓的笑容下,藏着一点难以察觉的不耐烦:“您又有什么……”
孔宴秋没有动。
凭空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暴烈的雷霆,瞬间砸过欢声笑语,热闹非凡的大厅,下一秒,伙计摧枯拉朽地撞翻了那堆捧猪的队伍,尖啸的风压将大堂的地板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同时像吹雪一般,纷纷掀翻了两旁的桌椅板凳,杯盘碗筷,以及更多穿着富丽的宾客。
巨大的震响摇撼了整座汇春楼,犹如平地里炸了个霹雳,冲击力从一楼推到最顶层的六楼。六楼用餐的护持修士见状不妙,拍案而起:“何方宵小,敢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