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352)
完成了自己的承诺,贺九如便高高兴兴地坐下来,掏出怀里的油纸包,打开来看,原是块凉掉的粗面饼子,夹着些糙口的清淡野菜。他也不在乎凉热冷硬,一味大口咬着饼子吃,嚼到一半,又把水囊取出来,就着水吃饼。
吃完一个饼,雨还不停,贺九如坐了会儿,闲来无聊,再翻出缝在衣襟上的钱袋,把这次卖货赚得的铜板一枚一枚地往里填,填完了,他跟着掂掂袋子的分量,听里头叮铃当啷的清脆撞响。
贺九如笑弯了眼睛。
当日决心出来闯荡,除了小货车,他并不肯要老贺的多余钱财,因此这全是他自己攒下的家业。开始时,只是几枚零散铜板,后来,铜板换成小块碎银,碎钱银子再积打成水丝的小锭银两,待到凑够十两,便可打一个光光的足色大锭。
他为人又勤俭节省,不求衣食享受,这么一两一两地凑下来,几年光景,竟也有了二十余两的积蓄。
“再多干两年,”他自言自语地道,“攒够三十两,就回去找老贺,跟他开个小店!”
想到这里,贺九如不由哈哈一笑:“他肯定叫我不要破费,只拿这些钱成家立业,娶亲生子……”
他的表情变得有点发愁:“唉,也不知娶什么亲……哪家的好女儿看得上货郎?再说了,我也不想成亲成家,谁知道我将来会遇上什么样的人?”
雨停了。
贺九如终止杂乱的思绪,把钱袋塞回去,继续推着小车上路。
天空已经放晴,可他身后的那棵老槐树却仍然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暗影里。贺九如无知无觉地走出一段路,槐树的枝干上,缓缓浮现出一张惨白的,尖长的人面,眼窝如同黑洞,直勾勾地盯着货郎的背影。
人面重新融入枯死的槐树当中,无声地消失不见。
山路漫漫,纵使贺九如脚步不停,仍然没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落脚点。
“只好露宿山林啦。”
他熟练地在树林里停下货车,生起篝火,搭起一个小小的帐篷。好在盛夏的夜晚并不是很冷,吃掉一个热热的饼,贺九如盖上薄毡,倒头便睡,既然附近都没有人,他也就不打算入梦了。
夜里一阵阴风刮过,贺九如身前的篝火不甘地跳了跳,骤然熄灭。
四周陷入黑暗,再亮起时,是惨淡的月光映照山林。它在林间投下斑驳的树影,也蓦然照出了一张僵白的,非人的可怖脸孔。
那正是贺九如昨晚在梦境中遇到的东西,被极度恐惧的三仙称之为“无相魔”的仙宫豢物。
它站在贺九如的头前,怪异的长身几乎折叠成两半。它就这么弯着腰,倒着打量贺九如的全身,那凹陷的,硕大的眼眶里,滚着两颗反方向乱转的漆黑眼珠。它从头看到胸口,再从胸口盯到双手。
它似乎无法理解,这个脆弱的活物究竟是如何将自己击飞出去的。
它的下巴缓缓张开,黑洞洞的口唇也越发张大,在这张扭曲的脸上,构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表情。其中长出参差不齐的利齿,层叠交错的利齿,它逐渐靠近活人的双手,想要一口咬下去,探究期间的奥秘——
“嗯……”贺九如发出梦呓的低语,“好冷……”
他的手臂不耐烦地抬起,瞬间扇在毫无防备的,无相魔的脸上,直接给它打了个跟头,“砰”地掀翻在地。
贺九如满意地把手缩回薄毡,带着甜甜的微笑扭动片刻,换了个睡姿。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呼呼大睡*嗯嗯……
黑泥:*咕嘟嘟地冒出,试探着勾人的手指*
贺九如:*继续呼呼大睡*嗯嗯……馍……
黑泥:*变得胆大,抓起人的手,准备往嘴里送*
贺九如:*呼呼大睡,说梦话*嗯嗯……啊哒!*抡出一拳*
黑泥:*被打了,有点想哭,但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情绪,所以没有哭*
第215章 太平仙(五)
东西在地上艰难地蠕动两下,“噌”地立起来。
它呆呆地站了片刻,摆动两条瘦长畸形的腿,选择走到贺九如的脚边,谨慎地注目几分钟。
这是个非常简单直接的逻辑题:倘若先从头吃起,势必会被饱以老拳,反过来讲,倘若是从下往上吃,那就不会被拳头打了。
东西又一次张开了它的“嘴”。
它的下巴丝滑流畅地往下延长,几乎拖到了地面,犹如拉开了一条邪戾漆黑的门缝,无数死人手指般惨白不齐的獠牙,就从这条拉长的“门缝”中攒动着生出,碰撞挤压得咯吱作响。
它垂下腰,准备用这张嘴将活人一下囊括进去,那些簇拥的锋利尖齿,已经衔住了贺九如脚踝处的薄毡。
为什么今天老有东西在我周围动来动去……?
贺九如睡意朦胧地想。
是虫子吗?不应该啊,明明睡前都点过驱虫香了。
腿上痒痒的,贺九如不满地哼出一声,索性抬起脚,不管不顾地一阵乱蹬。
蹬前两下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确实踢到了某个实体的东西,然后就是奇怪的吭哧声,远处重物落地的摔响,灌木和小树噼里啪啦折断的动静……
贺九如猛地睁开眼睛,抬起上半身,困倦地,不可思议地看向脚边。
火堆早就熄了,四下里一派漆黑,空气里蒸腾着淡淡的朽腥之气,唯余时隐时现的月光照着林间。贺九如迷迷糊糊地盯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被浓甘的睡意击败,弯着头,继续呼呼大睡起来。
一夜无梦,清早的晨雾缓缓弥漫上来,贺九如打着哈欠,呼吸着凉爽的……不对。
怎么一股怪味儿?
他赶忙爬起来探查,昨晚太过困乏,还没注意到,此刻再看,只见半夜熄灭的篝火已然成了一堆腐烂如泥的黑灰,散发出一股腐坏到极致,甚至夹杂着诡异香气的气息。他再把薄毡收拢起来,但见昨夜盖在脚踝处的部分尽是星星点点的黑窟窿,像被火星烫到,更像被某种蛇毒腐蚀过一般。
“倒霉催的!”贺九如连连叫苦,码起来细瞧,好在破洞都不是很大,还能用碎布头补一补。
可是……昨天晚上,我到底踢到了什么东西?
贺九如愣了半晌,忽而打个寒颤。
“快走快走,”他赶紧收起薄毡,帐篷,急急忙忙地盖住火堆,“此地不宜久留。”
贺九如没命地跑,总算赶在天黑之前抵达了下一个落脚点。这原是个不大的小镇,临近黄昏,街上行人稀疏,零零散散地支着几个小食摊子。奇怪的是,见了他这个外来者,镇上的住民也只是麻木地抬起头,瞄他一眼,便接着懒洋洋地做自己手上的活儿了。
贺九如注意到,路上这些人全都面色蜡黄,眼下聚着一大片青黑,行动间恍若行尸走肉,似乎皆是个疲惫到不行的模样。
初来乍到,贺九如不敢多瞧,只好先找间歇脚的客店,先把货车推到安全地方才是正经事。
“住店一钱,”掌柜的佝偻着腰,死气沉沉地道,“食宿一应俱全,要打新鲜好热水,再加五十文。”
贺九如察言观色,知道讲价估计无望,遂抠出一钱碎银,又犹豫了下:“敢问店家,要是我自己打水,自己烧柴,资费多少?”
“二十文,”掌柜的嘟哝道,“自便即可。”
“得嘞。”
贺九如再数出二十文,交钱的时候,他试探着问:“嗯……附近可曾办过白事?”
“……不曾。”
“那可有灾祸发生?”
“没有。”
“那可奇了,”贺九如微笑道,他试着向面前的人释放善意,“既无白事,也无祸事,怎么贵宝地的人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难道是夏天暑热,大家伙儿都睡不好觉么?”
掌柜的瞥他一下,见眼前的青年神采飞扬,顾盼有神,眼中不由流露出艳羡之意。他试了几次,然而脸上的肉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挤不出个笑脸来,最终还是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