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207)
离渊守着叶灼,看他身在凡间气运汇聚的最中央,感悟天人。
叶灼的修为一直在提升,那样的速度让离渊都觉得惊骇。有时候这个人根本没有修行,只是靠在他肩上,平静地看帝京的万家灯火,可离渊仍能感受到他身上气息如江河涌流,一瞬间星移斗转,一瞬间天翻地覆。
离渊抬眼,玄鸟垂目,正悲悯般与他对视,一滴又一滴无形的血在往下淌。又觉得它是在看叶灼。
“叶灼。”离渊说。
叶灼看向他。
远方灯火点点,近处也有城墙上的火把亮着。映着离渊的轮廓,静静的。
“我们走吧,叶灼。”离渊说,“你的朋友是很会画画,但我不太喜欢这个地方。”
叶灼颇觉好笑,伸出手,描了描这龙的轮廓。竟然有龙在忧国忧民。
“雍玄睡不着,你也睡不着?”
离渊轻轻摇头,握住叶灼手腕。
天时缺,道统崩,山河陷。所有事都在这个人身上不留痕迹,可是这就是叶灼从小长大的人间。叶灼若是画中人,这人间的景象就是画中幕景,天意作此画,又岂会毫无关联。所以他不喜欢这座都城。
“那你喜欢么?叶灼。”
叶灼看着这座勉力运转、摇摇欲坠的庞大帝京。
“那走吧。”叶灼说。
天光乍白,明华帐里,人间君王起身拨帘。
总觉得苍山的友人已经去似朝云,回归世外了。
果然,案上一张宣纸,画了几座敷敷衍衍的山。字倒好,三尺青锋寒光湛湛,就题三个字:曲则全。
雍玄按着额头,原因无他,看了让人觉得头痛。
就那一点国本,天天腾来挪去,真想知道到底还能曲到什么时候。撺掇人争夺天下的时候说要向直中取,真揭不开锅了又说曲则全。不如现在就殡天好了。
第165章
苍山。
微生弦在读雍京来的信。信中语气不佳。
世间百年大乱,直到雍氏国主横刀立马,一统河山,天命归于玄鸟。这样的乱世君王,其脾性和手腕自然不会有多柔和。
但身为一国之君,雍玄平日的措辞还是以古雅端肃为主。很少像这样言辞尖锐,含沙射影。
当然,说的是离渊。令微生弦赞同。
翻到下一页,书信结尾明明平淡非常,却莫名看出三字,悲白发。
又看出三字,忆少年。
叹息能书于纸上,想必已经在某人面前惺惺作态过。
——做人间君主,终于到了春秋鼎盛之时,唱这出给谁看?又不是神仙一顾,君王迟暮。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日子难道很好过?可能是喜欢当傀儡,喜欢挨明枪暗箭。微生弦不回此信。
青山好,谁不想归青山?他也想回桃花山看看呢,还有老人需要赡养。而且有人还不回来。哦,数数日子,怎么也该回来了。
离渊回到暮苍峰的第一件事就是趁叶灼去书房,把那扇该死的屏风拉去别的房间。雍朝国库不是缺钱?最好卖成金银捐了赈灾,也算物尽其用,雍玄兄当皇帝还是不错的,仅限于此。
屏风一去顿觉神清气爽。离渊变回龙形,趴在梁上修炼。
叶灼回了内室只觉得莫名其妙。
倒是在修炼,有龙这些天下来修为没别人涨得快,急了。
叶灼不急。
面对着寒潭,苍山群脉依然像他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一样静静绵延。叶灼莫名想起雍玄说,想苍山。明明坐拥天下,而且根本没来过苍山。雍玄离苍山最近的一次是对着舆图,说,哦,原来选在了这里,有点远。
也许,有个峰头是不错。最起码,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还有一个眼熟的地方可以回。
还有几个眼熟的人可以见。
站在水边,有轻轻的脚步声从他背后传来。听在身后三步远。
微生弦说:“阿灼。”
叶灼未言。
龙离渊做了亏心事,喜欢变成龙藏在房梁上。而微生弦心里有事的时候,就会像这样迟迟不往前。
他不动,直到微生弦轻叹一口气,走过来。
“让我看看你经脉吧。”微生弦看了他许久,才道,“你自己有主意,不回山。也不知道山里的人会忧心挂念。”
叶灼静静地想了想。
他经脉并无任何问题,看过又能有何益。忧心挂念同样无益,任何事情都不能更改。从前有人在他耳边说“忧心挂念”,叶灼只会说不必。
人有人之常情,叶灼一直知道。但他不认为这有必要。
但也许,有些不必要之物,是会在人心中盘桓,自己却无法更改。
就好像龙离渊的身影在他眼前消失几个月后,那种想把墨龙抓出来杀了的想法。
固然令人不满,但也未必非要拔剑斩断。
有人悲白发,有人想苍生,或许也是如此。
叶灼最终抬手,让微生弦搭上了自己的脉门。不是很适应,但可以忍受几息。
三息过后,叶灼收手。
微生弦无言。是不是该夸夸这个人?算了,起码一探进去,气息精粹圆融,是好的。
虽然知道这人会让自己安好无恙,但探过一眼,心才算落下来。微生弦轻轻松一口气。
“山外有什么好?你不回,人人都很想你。还让我问卦,上天无眼啊,我是不敢再问了。”
如此阴阳怪气,叶灼不理。
“有什么事?”他说。
“是我有事,还是你有事?”微生弦深深看着他,最后还是轻叹口气,移开目光。
“去过桃花山了?”
“嗯。”
“老道士怎么样?”
“打过架了。”
“……老胳膊老腿了,”微生弦深沉道,“活动活动也好。”
“挺好的。”叶灼忽然说。
微生弦很久没说话。暮色近了,寒潭上有粼粼的夕晖。
微生弦蹙眉。
“你进境好快。”这一会儿,微生弦已经察觉到叶灼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是快。”叶灼眼里一点幽幽的冷意,“不知道谁给的。”
就为这,把那条长虫都弄得有所焦虑,叶灼昨天还看见墨龙在梁上爬了。
微生弦看他,少见道修有如此严峻的神态。望气半晌,微生弦道:“像是天意。”
“无利不起早,”叶灼淡淡道,“天意帮我,又是想让我做什么?”
“你一人一剑杀了半个上清山,廓清了人间道,又斩开那么多上古秘境,补了天道缺。天意垂怜你,大约也想送你一程。”微生弦说,“当年云相奚大动干戈对天斩剑,换来天道震怒,降下九重天劫,得以飞升。上清山给他善后,说成天道感其大义,送他飞升。我看,天道想不想送云相奚飞升实不可知,倒是真心想送你飞升。”
“让云相奚飞升,它是震怒,还是怕了?”叶灼淡淡道,“送我飞升,到底是看我顺眼,还是想让我一人一剑,去把仙界也廓清了?”
“你说话真不悦耳,”微生弦轻轻笑,“当心天雷劈你。”
叶灼只是实话实说,并无恶意。二十几年来,天道对他,应是不偏不倚,颇为公正。他没有像微生弦一样天天从容顿悟,但也没有很遭轮回报应。想要的他自己都拿到了,失去的也不是天意可以转圜。
“劈不死我,何必白费力气。”叶灼道,“或许指望我上去后,把仙界里想要灵脉的人杀了,它就好过一点。”
微生弦:“可是它给你修为,你收了。天道因果,可不好背。”
叶灼眼里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像一线薄薄的雪光,冷浸浸的,他看着天空,像是与什么东西对峙。
“又不是脏东西,我却之不恭。”他说,“它都不怕被我反咬一口,我又为何要怕它别有用意?”
“真该劈你。”微生弦笑着摇了摇头,又说,“阿灼。”
“怎么?”
“一盘棋下了很多年。”微生弦说,“你不掀,是不是也喜欢这局棋?是想进这局中,还是想来执棋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