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106)
漫天烈火中,看着那遍身华彩的身影,苏亦缜眼底浮现一丝神往般的笑意,像是忘却了一切人心的束缚,想着那一幕。
“是。”苏亦缜说,“他一定会很高兴。”
虽然对那个人来说,所谓的高兴也许只是一瞬间的冰雪消融。
但是这就够了。
剑宗二长老狐疑地看着爱徒打完后竟然没受重伤,还和那所谓的“离渊兄”并肩观看天上的战斗,还偶有交谈。
甚至,境界还隐隐有突破的趋势。
二长老实在不解。他这徒弟天资纵横,莫非会被人劫去,落得和那传承珠一样的下场?他不由得按剑防备。
天上,太清已经沿着自己与叶灼间的因果之线,朝叶灼深深看去。
一旦看清因果,很多事情都有其解法。
即使今日他无法将其了解,也能够将来龙去脉传讯主宗护道真人。
何况,本有猜测。
他看向叶灼身后,却只看见一片无垠的、幽暗的虚空。
在那虚空的最深处,深渊般的地底,似乎全是火焰灼烧。除此外,什么都没有。
他也什么都没看到。
太清几乎是燃烧生命,再度看去——
他看见一段与自己有关联的画面如烟花般绽放。
“师兄,你也看见他方才拔剑式了!”熟悉的声音,是太寰师弟。
与这道声音一同出现的,是那人剑柄指天,剑尖指地,竖拔长剑的画面。
一钩冰冷的弯月下,像来索命的妖魔。
“叶灼!”他又听见太素师弟的声音:“上清全宗从未动过幻剑山庄一根指头!仙道无一人对幻剑山庄出手!”
回应他的,是那人听闻此事漫不经心的眼睛。
这话,不是对叶灼说的。
是两位师弟心知大势已去,而他有朝一日一定会窥探叶灼因果,因此隔着生死界限,向自己传来信息!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叶灼。”太清口中吐出声息,“你果然是幻剑山庄余孽。”
在场之人,又有谁不是耳清目明之辈?太清此言未作任何掩饰,那几个字谁又听不见?
年轻弟子俱是茫然,从未听说过此名。
年长者却是相视一眼,一言未发。
早知如此般,苏亦缜垂了垂眼睫。
红尘剑仙怔怔注视着叶灼,良久,默然看向自己的剑身。浮生剑半边如雪,半边澄净。
“你是云相奚传人,对不对?”太清道:“难道你是——”
太清看着叶灼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庞,那一瞬间他极力想要回想云相奚的模样,却只能想起一片寒冷的皓白。
二十年了,天机遮掩,甚至,世上已经没有人能记得云相奚的模样。
太清只记得,在云相奚的时代,在那个相奚剑下江湖失辉的时代,提起云相奚的外表,都说他是个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绝代风华的人物。
再多的,太清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记得云相奚也许是有一个道侣。
因为当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将其当做一个玩笑。
他心知云相奚的道不需要第二个人为友,云相奚的心也不会为任何人而动。
“那个修无情道的云相奚?”那时候他说,“等我有了十个道侣,他都不会和别人结道侣。”
师妹去后,他除了教导师弟,没有对其它任何人多看过一眼,他自然不会有十个道侣。
可是云相奚若真是有道侣,会不会有血脉?
真是好笑。
云相奚怎会有血脉,云相奚又怎会留下活着的血脉?
他飞升了。
他可是飞升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已有万分确定,此人,就是幻剑山庄的余孽。
若他年岁真如仙道公认的那般,不过二十五六,那幻剑山庄覆灭时,也不过就是个未长成的孩子,就如那鸿蒙派的沈心阁一般大小。
仙门的孩子,那样的岁数是晓事了,可是,与宗门的情谊能有几分,恨又能有几何?在从前,微雪宫和上清山可是相安无事。
恐怕也是他们做得太过,一事又一事,将人逼反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左右与幻剑山庄脱不了干系。今日仙道诸友同在,我有一事必要说明。”太清收起一切翻涌的情绪,直视叶灼,气势内敛清正,俨然是道宗之主的风姿。
“此言真假,等我说了,诸位自有分辨。”
太清说着,道韵环绕其身:“天道在上,人道在上,我心中一切心魔因果在上。上清道宗太清今日立大道誓言、心魔誓言、因果誓言:上清山上下,未杀幻剑山庄任何一人,未对幻剑山庄有任何议论、打压。此言为真,若不为真,就让我心魔横生,雷击而亡。”
气机涌现,誓言已成,此言确实为真。
夜空之下,无人出声。
其实无人出声是仙道的常态。
在这里的,有鸿蒙派,有太岳宗,有昭衍观,有云霞山,都是一品宗门,都是绵延数百年。师父退隐,换成徒弟,徒弟离世,又换成徒弟的徒弟。
幻剑山庄覆灭的时候无人出言说些什么。
道宗要四海堪舆图的时候也无人出言说些什么。
人鬼交界鬼门大开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人真的问一句,此行究竟是来做什么。
所以,今日太清仙人立下重誓自证清白,那些人亦是无声。
没人反对,说:你说的全是假的。
但也没人附和,说:我相信你们确实没有做过。
唯有吟夜眨了眨眼睛,精美而无神的面孔上浮现一个极为开心的、灿烂的笑容。
苏亦缜沉默着体会着心脉处的钝痛。
有什么区别?他问自己。
上清山的手上是否沾过血,很重要么?那条剑脉,已经在自己心里埋着了。
太清说完了,看着叶灼,等他的回应。所有人也都看着叶灼,等他开口,说些什么。
至少,不要像他们,什么都不能言,不能说。
叶灼的双眼,依旧平静。
尘世间因果如同海潮此起彼伏,烧尽了,又会长出新的。
他是谁,他和幻剑山庄到底有什么关系,那些事连他都不在意。问心有愧的人却要一遍一遍对他说,一遍遍让他想起。
好像都觉得他杀人非要有个理由,而那个理由没了,他就会不杀人一样。
他不信世上第一把剑锻出来,是为了摆在那里要人观赏。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寂静里,叶灼开口了。
“那观火洞呢?”他说。
死一般压抑的氛围里,清冰琼玉一样的嗓音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连太清都一时间未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
叶灼看着他,唇角微微翘起,一个近乎恶意的笑容。
“我说,那观火洞呢?”他一字一顿。
“阁下也能立大道誓言、心魔誓言、因果誓言么?”
第86章
随着话音落下,叶灼的剑再度出鞘。
烈火熄灭,而他的剑招变了。
红衣与夜幕融为一体,他的身影越空而来全无声息。那剑鬼魅如电,剑身漆黑,其上一丝光芒也无,杀意内敛其中毫不外显,一招一式却只为夺命而来。
只是看见,就令人遍体生寒。若是迎上,更会魂飞魄散。
——这是观火洞的招式。
刺客夜行,来无踪去无影,只收性命,不问缘由。
一百年了,它已经被整座仙道遗忘。
很少有人还记得当年提起观火洞,提起那四司之主,会想到怎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也许,譬如此夜。
此夜此时,这样的作风竟然再现于世——在一个如此美丽、如此危险,一个本就执掌生杀,身后恩仇如海的人剑上。
离渊饶有兴味看着太清明显乱掉的阵脚。刺客剑法多为奇招,本难招架,何况是陡然变化。这样的剑招由叶灼用出来,又比失去一魄沦为傀儡的刺客们更加幽魅凌厉,像生死之间淬了毒的花叶。
若是这人去当杀手,要请动他,一定要花比请动观火令更高的价钱,离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