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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飞机(118)

作者:潭石 时间:2018-11-13 23:23 标签:破镜重圆

  “临床博士。”
  “好,好,”杨煊的姥爷一向看中学历,很赞赏地看着他说,“会有大出息。”
  阿姨在厨房做饭,杨煊的姥姥过一会儿便要去看一眼,叮嘱着要烧什么菜。
  杨煊陪姥爷下棋,赢一盘输一盘,输要输得体面,赢要赢得艰难,这棋着实难下,得花大力气才能哄得老人开心。汤君赫不会下棋,他跟在汤小年身边长大,没有这么丰富的娱乐活动,他就坐在旁边看着他俩下,自己在心里琢磨规则。
  下了几盘后,杨煊的姥爷要出去遛弯,汤君赫便坐到他的位置上,拿着白子一边学一边下,过一会儿问一句规则。刚刚下得累,杨煊这会儿便显得有些漫不经心,问一句便稍稍指点一句。
  “下在这里对不对?”汤君赫观察着棋局,自己拿不准主意,抬头问杨煊。
  杨煊说“不对”,他就开始琢磨别的位置。
  问了几次后,杨煊说:“自己想。”
  “我觉得差不多。”汤君赫不确定地说。
  “那就落子。”
  “好像这里更好一些?”汤君赫又抬眼问。
  杨煊没走心地“嗯”。
  汤君赫小声叫“哥”,试图通过耍赖获得援助。
  杨煊说“挺好的”,他便放心地落子。但没走几步,杨煊就把他围死了,汤君赫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刚刚那声“哥”白叫了。
  “没骗你,”杨煊也挺有理,“后来这步是比你一开始走得那步要好。”他点了点棋盘的某个位置,“如果按你开始这样走,两步就能把你围死。”
  汤君赫再企图表达抗议,又被杨煊镇压下去,让他自己思考。
  第二盘开始,汤君赫依旧冥思苦想,杨煊照例漫不经心,下到一大半,杨煊忽然问:“你的户口在哪儿?”
  汤君赫愣了一下才转到这个话题上:“在医院里。”
  “集体户口?”
  汤君赫说:“嗯。”
  “回头办了房产证,我们把户口落到一起,你觉得怎么样?”杨煊捏着一枚黑子迟迟不落,看着他问。
  汤君赫反应了一下才回过味来,这句话的重点在于“落到一起”。
  在他们十七八岁那年,他们曾经在一个户口本上,后来杨煊走了,他的户口签到了学校,而杨煊的户口则入了军籍,十年间他们便彻底离散,毫无交集。
  而现在杨煊说,我们把户口落到一起,好不好。
  “可以吗……”汤君赫有些猝不及防,说出口才想到措辞并不准确,“我是说,可行吗?”
  “燕城去年刚下来的新政,”杨煊说,“前几天我也托人咨询过,可行。”
  汤君赫很熟悉他这种语气,他这样说,便是已经有了相当的把握。杨煊以前便是这样,但凡说出口的话,便是知道自己有把握能做到。就像当年他知道能带自己逃离润城去斯里兰卡一样。
  汤君赫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又能在一个户口本上了。
  继而他发现这件事情太过意义重大,却被杨煊这样举重若轻地说出来。仔细想想,他说得这样轻松,但在这把握的背后,应该确是花费了极大的心力。否则他不会早早就说起买房子的事情,他了解他哥哥杨煊,他和自己一样,都是随处可栖的人。
  “这样以后就不用担心我会走了。”杨煊笑了一下。
  汤君赫觉得自己的眼睛上好像也起了一层水雾,喉咙堵堵的,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
  杨煊捏着黑子的那只手抬起来,在他头发上揉了揉,然后在棋盘上落了子:“该你了。”
  汤君赫满脑子都是落户的事情,乍一低头看棋盘,他觉得进退无措,走哪都有被围死的风险。
  “这里。”杨煊用手指点了点棋盘上的一个位置。
  “哦。”汤君赫心思全在落户的事情上,所以尽管有上次被骗的教训,但他还是依言落子。
  杨煊又落一子。
  拢共不过四五步,汤君赫心不在焉,下得一塌糊涂。
  再要落子,杨煊出声道:“还下?结束了。”
  汤君赫一愣,他稀里糊涂落的那几个棋子,居然赢了?低头看了看棋局,这才知道,杨煊有意让着他。
  他那几个白子下得太废,所以杨煊花在让着他的心思上,不亚于刚刚不动声色地哄着他姥爷输得体面、赢得开心。
  汤君赫再没心思下棋,坐在矮凳上发怔,杨煊随手拿了遥控器换台,CCTV6又放起了《大话西游》,距离最初放映已经二十几年了,紫霞仙子依旧娇俏动人,蛮不讲理地说着那句经典台词——“我那么喜欢你,你喜欢我一下会死啊。”
  汤君赫记得他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这部电影,是坐在汤小年旁边,那时候他还很小,什么也不懂,只觉得齐天大圣战袍披身,威风极了。
  过了十年,汤小年嫁给了杨成川,他也搬进了杨煊家里,那时客厅里聚了几个人在抄作业,外套和书包胡乱扔了一地,杨煊没动笔,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上播的《大话西游》。
  再一晃,又是一个十年,他跟着杨煊到了他姥姥家里,跟着他一起叫了姥姥和姥爷。他们看上去并不讨厌他,反而对他很好,简直像在做梦。
  “饿不饿?”姥姥走过来问,“厨房里做了好多好菜,你们去看看有没有想吃的,先吃着。”
  汤君赫还是有些拘谨,说不饿。
  姥姥便转身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端出一个小碗,盛了撕下来的红烧蹄膀、绣球干贝和豌豆酥,食物泛着油润的光,香气扑鼻。
  “先吃着。”姥姥朝他手里塞,“你们小孩子饿得快。”
  汤君赫知道自己早都不是小孩子了,汤小年走后,便没人再把他当小孩子看了,所以这声“小孩子”,叫得他眼泪刷地掉了出来,滴在了盛满食物的小碗里。
  汤君赫觉得自己这眼泪掉得真不是时候,明明以前再想哭都能忍住的。果然人生活在温室里,就容易变得脆弱。
  “哎哟,怎么哭了,”姥姥赶紧从茶几上抽了纸塞到他手里,哄小孩似的,“不哭不哭啊,小煊是你亲哥哥,我们就是你亲姥姥和亲姥爷,都是一家人,别见外。”
  汤君赫只顾着点头,竭力把眼泪忍了回去,说谢谢姥姥。
  杨煊走过来,坐到他旁边,胳膊绕过他的肩膀,用手掌盖着他的眼睛。
  汤君赫不敢当着姥姥的面做什么,这种和家有关的温暖对他来说太难得了,所以等到姥姥转身走了,他才飞快地抱了一下杨煊。
  “怎么了?”杨煊握着他的肩膀,低头看着他问。
  汤君赫摇头说没事,杨煊便也不再问。他其实知道汤君赫是想起汤小年了。
  在很遥远的小时候,汤小年也总是这样,用小碗盛出食物,让汤君赫先填饱肚子。
  对于汤君赫来说,和家有关的一切都和汤小年有关。
  汤君赫觉得汤小年在那边应该过得挺好的。前一阵子她总是出现在她梦里,喋喋不休地嘱咐他各种事情,最近出现得少了,问他忙不忙,说工作重要,生活也重要,要劳逸结合,就像以前催他学习一阵就要起来走走一样。
  汤君赫觉得下次在梦里见到汤小年时,一定要告诉她,杨煊特别好,杨煊的姥姥和姥爷也特别好,他又有家了,让她放心,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操那么多心了。
  假期很短,只能待两天就走,临走前杨煊的姥姥亲手包饺子,汤君赫总算有能帮上忙的地方,他打小就帮汤小年擀饺子皮,擀得得心应手,哄得姥姥很开心。
  “相互照应着,”姥姥说,“这是老天带来的缘分,不容易的。”
  汤君赫其实觉得有些愧疚,如果姥姥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就不会这样对待自己了。但他又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如今他长大了,懂得人生在世有太多不得已而为之。
  杨煊假期额度透支,提前两天去警局报道。
  汤君赫昨晚值大夜班,做了两台急诊,白天在家里补眠。睡到下午自然醒,他磨磨蹭蹭地起来,觉得有些饿,洗漱的时候,琢磨着晚上吃什么,觉得可以买点食材晚上回来煮面。
  想着要买些鸡蛋回来,他忽然记起小时候的事情,他走丢了,杨煊把他找回来,为了哄他不哭,一口气煎了五个鸡蛋给他。想想便忍不住自顾自地笑起来。
  时隔二十几年,小时候的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几件跟杨煊有关的事情却还是记得很清楚,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如今想来还是历历在目。
  汤君赫洗漱完,穿好衣服,自作主张地去警局找杨煊。他想看看他哥哥工作时候的样子。
  警局不允许随便出入,他站在门卫处给杨煊打电话,杨煊说好,马上过来接他。
  一挂电话,却看见上次一起吃过饭的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那人见到他愣了一下,随即记起来,说“你是……”
  “杨煊的弟弟。”汤君赫接上话。
  “哦对对,来找你哥啊……那我带你进不就行了?”那人挺热情地带他登记,“今天还见你哥来着。”
  那人把他带进去,刚进大门拐进一侧的走廊,杨煊正从尽头的楼梯上走下来。他穿着长袖的衬衫常服,衬得肩宽腿长,袖口挽上去,露出流畅的小臂线条。他一边下楼梯,一边跟旁边的人说话。
  正值黄昏,西下的日头明晃晃地照进楼梯上方的窗户,透亮得刺眼,笼在杨煊身上。起初因为光线太亮,汤君赫微微眯起眼睛,看不明晰杨煊脸上的表情,等到走紧一些,避开那道强光,他才看清杨煊也正看向他。
  “煊哥,”带着汤君赫来的那人抬头说,“我把你弟弟带进来了,”又跟他旁边的人打了招呼,“吴组长。”
  “传说中的杨煊的弟弟,”那人跟杨煊一起走过来,朝他伸出手,“汤医生是吧?听尤欣说过很多次了,我是吴卓。”
  汤君赫跟他握手,他记得吴卓是C组组长,前一阵子张楷的案子发生时,他们在电话里联系过。
  他们简单地聊了几句,杨煊下班前要换便装,便把他带到更衣室里。他一边解衬衫扣子一边问汤君赫:“打车过来的?”
  “嗯。”汤君赫叉开腿坐在方桌一角,微仰着头看他换衣服。
  “帮我把衣服拿过来。”原本平整严肃的制服现在敞着襟,禁欲和随意混搭,在杨煊身上奇异地契合,“晚上想吃什么?”
  汤君赫把衣服递给他,小声说:“哥,你这就叫衣冠不整。”
  杨煊微微挑眉,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衣冠不整,你说我啊?”
  汤君赫顿时想到值班室发生的事情,有些面热,赶紧换了话题:“晚上我们煮面吃吧?”
  “行。”杨煊换上自己的衣服。
  下班便开车去了附近的家乐福,买了食材,拎着回家。
  菜是汤君赫拿刀切的,面是杨煊下锅煮的,味道还行,能吃下去。第一次开火,要求不能太高,慢慢来吧,日子还长。
  六月中旬燕青区的房子开盘,两人拿了房产证,去办落户手续,他们都不喜欢排队,所以一大早就开车赶过去。
  各种资料准备了一摞,件件都是他们关系的证明。曾经失落的种种,如今都找了回来。
  负责办手续的柜员接过那一摞资料,低头仔细翻看,合格的全都放在右手边。汤君赫就看着她右手边的位置渐渐摞高,人生二十多年来的回忆一瞬间潮水般地全都涌了上来。
  记起小时候他磕破了额头,杨煊拉着他去医院,他傻愣愣地说,你要是我亲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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