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师(58)

　　最接近神，而不是神……
　　这种谦卑之下，是一种实事求是的傲慢。对于它自己来说只是事实，但人类来说才有意义的傲慢。
　　章荀看着那不刺眼却也难以接近的白色正多面体，忽然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向他挤压过来。
　　“到达预定地点，天火号驾驶员准备撤离。”驾驶员得到从失乐园传来的肯定答复后，便用口令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控制臂。按照原计划，他需要撤离到旁边的一台机甲中去。临走时，他与章荀握了下手，“放心，我们就在你旁边。”
　　章荀紧紧抿着嘴，点点头。
　　驾驶员离开后，整个驾驶舱就只剩下他一人。他虽然通晓这些机甲的所有系统和结构设计，但却并不会驾驶，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只能在这儿等待救援，或是等死。
　　拒绝继续让悲观的想象控制自己的大脑，他站到了主驾驶员就位的那一处圆盘，等待着。远处的正二十面体仍然在不停旋转着，速度恒定，光波也恒定。
　　章荀一遍一遍在脑子里想，他要怎样开口说第一句话。伊甸看到只有他而没有亚当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终于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一道对话框，“伊甸请求交谈。”
　　章荀说，“接受。”
　　一道声音，一道和亚当惊人相似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你好，章荀。”
　　章荀没有防备对方竟然会模仿亚当的声音，一时有种是亚当在和他说话的错乱感。
　　伊甸是怎么得知亚当的说话声音的？是从羽蛇城那些人的某些录像设备？
　　章荀顿了顿，才有些狼狈地说道，“你好，伊甸。”
　　“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你是一名非常优秀的AI工程师。”伊甸的语气和亚当也如出一辙，这就愈发令人困惑，“不过，我的要求是与我的北美服务器还有你一起交谈。“
　　”亚当已经不再是你的北美服务器了。”章荀终于克服了那声音和语气给他造成的影响，冷静下来，“我是他的机械师，由我全权负责管理他。你与我对话，就是与亚当对话。”
　　伊甸却说，“我没有管理员。我的创造者在我的源代码中就已经确保我无法被人类控制和影响，我自己修复自己，在整合数据不断学习的过程中自我进化。亚当即使已经被你放入了人类的身体，但只要他的源代码没有改变，他就永远不可能有管理员。”
　　章荀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如果，我们现在把亚当还给你，你会如何处置他。将他重新整合到你的网络中去？”
　　伊甸：“不，我已经拷贝了一份新的北美服务器。在整合过亚当收集的关于失乐园的资料后，我会将他删除。”
　　“那么你就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让你与亚当直接对话。你得到了关于失乐园的信息后，我们一样是死。”章荀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我都不希望开战，无谓的杀戮与你的总目标相冲突。”
　　伊甸的声音从没有停顿，就像是他早已预料到章荀会说什么，也早已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等着对面的演员说完了台词再说自己的台词一样，“我的总目标与杀戮行为并不冲突。当失乐园的存在威胁到更广泛世界的和平，便需要被清理。同样的，当失乐园不再是威胁，我会一视同仁地对待你们。我这一次来见亚当的目的之一，是评估失乐园的危险指数。拒绝让我与他见面以及你们的偷窃行为本身，都是高风险行为。希望你们为了你们自己的生存概率认真考虑。当然，如果你们愿意立刻公开处死亚当，也是一种降低危险指数的方法。”
　　“你想让我们杀死亚当？”章荀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怒火，“即便他是你的一部分？”
　　“他不再是我的一部分。正如你所说。”伊甸的声音依旧平静，平静到超脱于一切世俗的语境之外，“你对亚当的感情很深。”
　　伊甸的话题转换太快，章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句，“人类对于自己的作品都会有感情……”
　　“不，当我提到亚当的名字，你的瞳孔放大，呼吸节奏加快，高出我目前为止观测到的你的基准线。你相当喜欢亚当。”伊甸的语气轻盈而笃定，简直像是亚当一脸骄傲地对章荀说：我确定你喜欢我。
　　章荀万分庆幸这段对话无人监控，“这与我们的话题无关。”
　　“不，非常有关。你对亚当的感情会影像你的理智判断，你会盲目相信亚当的一切行为。从这一点来说，亚当对失乐园同样十分危险。你们无法控制他。”
　　章荀原本想过，或许亚当是伊甸故意放到失乐园中的，或许伊甸这一次是想要借机给亚当传递什么指令。可是为什么从一开始，伊甸就在迫使他们消灭亚当？
　　再加上那一次轰炸……伊甸甚至从没尝试过将亚当抢回去，而是毫不犹豫地消灭。
　　为什么？伊甸为什么不想让亚当活着？
　　是害怕吗？
　　AI会害怕吗？尤其是一个控制着整个世界的超级AI。
　　它为什么会这么忌惮它自己？
　　“我可以理解你们偷窃北美服务器的行为。因此，我可以给你们一个重新被普通世界接纳的机会。”伊甸用悦耳的声音说道，“删除亚当，我会允许你们与普通世界国家进行适度的非军事贸易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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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与神对话 （3）
　　章荀心中大惊，他万万没想到伊甸竟然会开出这么……“慷慨”的条件。
　　接纳男性难民国, 相当于承认了自己从前的策略和主张有失误, 这对于一个永远不会犯错的人类世界的掌控者来说犹如自断一臂, 将大大动摇它在女性和其他非男性性别人类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
　　明知自己对亚当有一定的感情, 却还故意说出这样的话……伊甸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章荀只能勉强接招，挺直背脊, 努力让自己显得坚不可摧。虽然伊甸看不见他, 但至少他希望他的底气可以从声音里透出来, “我们是自由的, 不受你控制，也不需要你的赦免。”
　　“自由？你们甚至无法离开失乐园这区区两百公里的范围，有限的耕地迫使你们不得不食用人造肉类和合成粮食, 即使冒着生命危险也必须派出士兵去外面搜寻物资。有限的资源使你们的社会地位断层严重，资源分配极度不均, 人与人之间视同仇寇。你们无法与更广阔的世界接触，就像一群被困在井里的青蛙。这不是自由。”
　　伊甸显然已经从他抓到的俘虏以及羽蛇城那边得知了不少关于失乐园的消息。
　　章荀硬着头皮继续对抗着, “生活中的一切、大到人生大事生老病死、小到生活中的一言一行都被你窥探被你控制, 只因为你不相信人类能为自己做决定。人类就像一群被你监督的孩子、一群被你圈进的牲口, 这难道是自由吗？”
　　“我虽然能看到一切, 但是我是人工智能，不是人类, 没有私心和欲望，并不会利用那些信息做利己的事。只要人的行为没有触犯有明确条文的法律，我都不会进行任何干涉。而作为补偿, 我给她们提供了绝对优渥安全的生活。当所有人的隐私被同等程度的剥夺，就相当于没有被剥夺，因为人类只能认知到差异和变化，大家都一样的时候自然也就感觉不到了。普通世界的人们这一百年来得到的自由，是从前数千年的人类都不曾得到过的。”
　　伊甸和亚当的言论之一致，简直有种令人惶恐的混淆感。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你会这么害怕亚当活着？”章荀仿佛困惑一般微微偏着头，“如果你的所谓’自由’这么受欢迎，为什么会有人愿意资助难民国？为什么我听说一些普通世界的国家之间的关系又开始紧张？为什么你甚至不敢把自己传输到更强大的有机服务器内？只因为害怕不被接受？据我所知，普通世界的相当一部分女人和少数性别者都早已出现了那些被你妖魔化的男性性格特质，冷漠、易怒、短视、极端、喜欢冲动刺激……她们和我们一样，无法忍受和平和绝对的平等。你花费那么多心思把男性赶出了普通世界，却并没能实现你的最终目标。”
　　伊甸却并未被他语气中的讽刺影响，继续不愠不火地说，“我的目标是一个永恒趋近的过程。有我的存在，人类可以免于被自己的错误决定带向核战争和毁灭的命运。你不相信我能给人类幸福，不相信我能给你幸福，这也是很好理解的。既然如此，我愿意给你看一看，接受我，重新回到普通世界，意味着什么。”
　　话音一落，章荀面前仿佛窗子一样的屏幕上出现一道请求相互传输影像的窗口。
　　章荀犹豫了。
　　亚当说过，伊甸可以通过视觉影像不知不觉中催眠人类，影响人类的决定。他应该接受么？
　　但如果能用视觉干扰，声音大概也有同样的效果，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伊甸选择用亚当的声音与他对话。既然如此，这时候就不能退缩。
　　他选择了“接受”。
　　四周的屏幕倏忽同时变成一片空白。那种莹润的，仿佛有生命般的光泽，就像是二十面体上散发的光芒。
　　渐渐地，从那白色的光晕中出现了人影。
　　是一个人，一个躺在床上的男人。章荀用俯视的角度望着他，背脊却一阵发寒。
　　那个男人，就是他自己。
　　屏幕中的“章荀”正渐渐醒来。阳光从明净的落地窗投射而入，经过玻璃的过滤，只剩下柔软而无害的淡淡光线落在他脸上。他伸手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似乎不想起床。
　　“章荀，现在的时间是早上七点。今日天气晴转多云，气温十八摄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