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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玉记(16)

作者:溯痕 时间:2019-04-06 11:53 标签: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他的小妹已经死了。
    他的尾巴亦断了。
    他跪坐在地上,血迹混着池塘的泥水从脸颊滚下,划出一缕湿润深刻的痕迹,仿佛一道浑浊的泪水。他听见程湘芷的挑衅,却不想回应她。回应什么呢,她什么都不懂,不过是个小狐妖,一个人在人间孤零零的活着,顶着旁人的名姓,学着人的举止作态,连真身都不敢显露,连真话也没有一个人可倾诉。她是谁没人知道,或者也没有人在乎。
    她什么都不懂。
    旼焰不和不懂的人计较。
    “说话,你傻了么?”程湘芷见他不理会自己,羞恼起来,一把抓起他手中那截断尾,狠狠地掷在地上,恨恨道章“一截破尾巴,我偏要断了它,你不服气么?”
    旼焰依然未动,沈珏却一把擒住了狐女。
    “怎么?”程湘芷也不挣扎,从容得很章“你要替他讨公道吗?”
    沈珏问章“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偏喜欢毁了他的尾巴。”程湘芷说着陡然化作原形,一只灰色狐狸从他手中逃脱,四脚落地从衣饰堆里钻出头来,眯着眼问他章“要不然你也断了我的尾巴如何?”
    沈珏实在有此打算,旼焰再糊涂也是亲舅舅,自家如何打闹也是自家的事,平白在眼皮底下叫人断了尾,岂有不讨回来的道理,于是颔首道章“正是如此,我也要断你半截尾巴。”
    她断了旼焰多少,他亦断她多少,半截就是半截,多一厘他也不要。
    他做事从来讲究公道,曾经有个人每每和他争论,都要嘲笑他像个女人似的斤斤计较个不休。其实他自己才计较着他的计较,他们在御书房里不知道为此争吵过多少次,后来那个人老了,他便总是让着他,不再同他计较。也没得到多少笑脸,或许是那人以为,他不同他计较,是怜悯他年老。其实不是。
    他同旁人计较,那是他的处世之道,承自伊墨。他看他老去,自知时日无多,珍惜便湮没了想要计较的心思。那是发自内心的容让和甘愿,然而他不懂,也不要。
    “你倒是断给我看一个。”
    灰狐狸咧嘴露出尖牙,嘲笑着眯起眼。
    沈珏也不同她客气,上前疾手揪住了狐狸后脖颈处的软皮,抬手就举了起来。
    他小时候同伊墨在沈家的山头,也不知这样抓过多少野物,那时候伊墨总是把自己挂在树枝上,闲闲地指点一二,无论他有心抑或无意,总是教了他很多有用的东西。他的动作比经验丰富的猎人更老练,从来没有一只猎物能成功逃脱。虽然伊墨从未夸赞过他,但是从狩猎伊始,他猎到的猎物奉给伊墨当食物,伊墨总是吃的,无论他做的有多糟糕,无论把皮毛撕扯的多脏乱,即使脏腑都横流出来,伊墨也从不拒绝。他后来猎到很多猎物,都是完整漂亮的尸体,会做很多美味的佳肴,伊墨总是和第一次吃他做的东西一样,只要是他奉上的,无论好或差。
    伊墨都是愿意领受的。
    连沈清轩都没有试过的、由他制出的最糟糕的滋味,伊墨统统都领受了。即使那时候,伊墨从来对他称呼的“父亲”不曾有过一声回应。
    月光下被他提起的灰狐猛然挣动起来,张嘴乱咬,沈珏回过神,更紧的钳制住她。只是短短时间,沈珏清楚看见悬在空中的灰狐狸只有光秃秃的一节身子,预想中的毛绒大尾巴没有出现在视线里。
    灰狐挣动的更凶了,沈珏不做多想,倒提起她的后腿去看,原本该是尾巴的地方,只有一道浅白色的伤疤。伤疤显然已愈合许久,只有铜钱大小一个圆形的瘢痕。沈珏见她腿根处的绒毛稀稀落落,更是低下头,发现还有更多细小瘢痕散布其中,在月色下并不显眼,需要仔细才能看清。另有一处光秃秃一根绒毛也无有的地方,沈珏看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疤痕。
    “松手!”灰狐被倒吊着晃悠两下,爪子勾住了他的衣襟,找到支点后很快扭过身来狠狠挠了他一爪子章“无耻!”
    沈珏头一遭被骂无耻,这才意识到那块光秃秃的地方根本不是伤疤。对方原形即使只是一只其貌不扬的灰狐,依然是一只母狐狸。他怎么能提着人家后腿看!
    耳根刹那红透,沈珏叠声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灰狐恶狠狠地道章“你得娶我!”
   
    第十五章 掌灯说话熄灯做伴
   
    八百多年前,沈珏才五岁大,被沈清轩牵着在雍城闲逛时恰巧遇到迎亲的对仗,吹吹打打着一路朝他们走来。那时候他还不太明白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个个穿红披彩,为什么他认得的对街的陈小叔要坐在马上,胸前还挂着朵大红花。  他满是好奇的问沈清轩,沈清轩说那是娶亲。
    沈清轩告诉他,娶亲就是花很大很大一笔银子从不认识的人家里,领回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到自己家里做媳妇,以后要同吃同寝,共渡一生那么长。
    到现在沈珏也不知那时的沈清轩是出于什么心情,才会对他这样解释。他从来不怀疑沈清轩的话,便觉得这事没有道理,凭什么要花那么多银子,弄一个不认识的人来家里,还要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同睡?谁知道是香是臭,还要过一辈子那么久,是傻了么?
    他看骑在马上的陈小叔笑的一副傻样,便觉得这人是个傻子,看他就轻蔑几分。
    高头大马上的新郎也看到他们了,笑呵呵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那时还不是十分懂事,只知道爹爹不是很受尊重,哪怕他不仅是沈家大少爷,还是沈家的家主,掌着沈家偌大生意店铺,还是会有很多人看到他便躲,即使不躲,脸色也难看的很,像是谁往他们嘴里塞了个烂果子。
    娶亲的陈阿叔看他们之后,就挂着吃了烂果子的神态从他们面前高高在上地走过去了,胯下的枣红马也仿佛通了人性,将马尾甩的特别愤怒。  沈清轩脸色也不大好,拉着他的手,很快回家了。
    他回家后跑去问爷爷娶亲的事,沈老爷子听了他的话,似笑不笑地说章“你爹那张嘴就没有好好说话的时候。”  沈老爷子说,娶亲就是找个人陪着,掌灯作伴,吹灯说话。等了很久,又斜着眼对他说,你爹和你义父可不就是这样吗?  沈珏一想也有道理,爹只要不忙的时候都和父亲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是互相陪伴的,夜里也总是要弄出动静来,嘟嘟囔囔地说许多含糊不清的话,许久才入睡。可真要弄个不认识的人日夜陪着,不知怎么总是觉得怪怪的。
    “要不然将来我和你奶奶,还有你爹,都进了黄土。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没个人陪,那时候你该过的多难啊,我的小乖宝。”  沈老爷摸着他的头,沈珏甚至还能回想起那个时候摩挲在自己头顶的那张粗糙大手,带着干燥暖热的余温,经年不散。在那个时候的沈家,即使才五岁大,不是很通人情世故,沈珏也知道除了沈清轩,只有老爷子真心拿他作自己孙辈来疼,即使他累了,变回一只小狼崽,老爷子也从来不露出怪异的神态,反而会把他抱起来,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小乖宝不要在外人面前这样做。沈清轩早早成了家主,除了教他读书识字,总是忙的没太多功夫陪他,老爷子便天天陪他嬉闹。会跪在地上让他骑在背上带他玩,也会把他架在脖子上去游花街,遇到天气晴好,还会带着他出游。  他们一起爬山,爬不动的时候,沈珏就变回原形跳进沈老爷背上的小背篓里,一路睡到山顶才被老爷子叫醒,他们便坐在一起,看白云苍狗连天变幻,直到夕阳西下,漫天红云绚烂璨美,倦鸟归巢。有一次他们等到太阳下山也没有回家,沈老爷点起一堆篝火,临时做了简易的帐篷,他们就在山顶休息了一宿。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沈老爷把他叫醒,让他平生第一回在这么高的地方,看到日出美景,天空的颜色在逐次变幻,亮光逐层递增,美丽的仿佛幻觉。巨大的太阳突然蹦出来,窜到了山巅之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山顶的日出,与平时看到的完全不同。沈老爷突然说了一句,这是爷爷能陪你看的不多的几个日出日落。  沈珏不懂他为什么这样说,却一直记得那样奇异的日出景色,和阿爷面上突如其来的悲凉。
    后来沈清轩去世,沈老爷缠绵病榻,他很长时间都没再见过他。突然有一天下人唤他过去,原来老爷子起身出了屋,见到他来很高兴,告诉他这两天天气很好,很适合放纸鸢,问他想要什么样的纸鸢。  那是个能吹哨子的大鹰,沈老爷用一天时间,坐在墙根下亲手给他糊的,带着嘹亮的哨音,一直在天上稳稳地飞着,它飞的那么高,老爷子说章“小宝儿许个愿,咱们剪了它。”  他许了个愿,希望爷爷能健健康康的活下去,多和他放几回纸鸢,多看几次山巅的日出。  老爷子颤抖着手用剪刀断了线,那只鹰载着他的愿望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老人弓着背抻着脖子,他抬着头,两人一直看着那只老鹰飘飘荡荡,直到澄澈天空再也寻不到它的踪迹。  他搀扶着老人往回走,老人佝偻着背,从他爹死后,他爷爷的脊梁便一天比一天弯曲,原来能把他架在脖子上健步如飞的中年人,不知从哪天开始,比他还要矮小了。沈珏搀着他,随着他的步伐也佝偻起来,两人一起回家。
    一个月后爷爷就死了。 他就知道那只会吹哨子的老鹰,果然只是个纸糊的物什,毫无用处。
    传说都是骗人的。
    “你在发什么呆。”
    灰狐勾在他的衣襟上,许久等不来他的回答,再次扇了他一爪子,故作凶恶地道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你说什么?”沈珏问。
    “我说你得娶我。”
    “我为什么要娶你?”沈珏反问。
    “你看了我,就要娶我。”灰狐说。
    沈珏觉得可笑,他也不知看过这世上多少东西了,若是看一件就娶一件,南衡的乾坤袋也未必装的下他要娶的物什,便不以为然地道章“我看到的东西多了,为何不娶它们,偏要娶你?”
    “你看了不该看的,就要娶我。”灰狐紧紧扣住爪子,爪尖陷入他的肉里,隐约带来几分疼痛,让沈珏分了心,沈珏说章“你先下去。”  灰狐跃下地,蹲坐在地上,一副不说清楚不放人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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