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骨(66)
凌航时常觉得痛,痛到彻夜难眠,却不敢哭出声音,但他不知道自己是病出了幻觉,还是身体哪个地方出现了毛病。
父母自然也心疼他,也愧于过去三年的忽略。所以每躲过一阵风波,都会想方设法找到各种补药往他身体里填,奈何早已无济于事,每次堪堪补上一点,很快又要拖着未愈的身体到处潜逃。
他们逃到山里,父亲小腿不甚中弹,危急之际父亲独自钻进相反方向的深林,用自己换取妻儿逃出生机。
那天雨很大,母亲凭着超强的方向感甩开追兵,下一秒却在他眼前失足掉进万丈悬崖。
本就无甚支撑的人生彻底塌了。
凌航竟生不出太多感觉,他只觉得无所谓,反正他也马上就要死了。
只是死之前,他想回到他的家,回到他这辈子唯一体会过幸福的地方。离开这座山头的时候他太小,不认识路,那用双脚找,穿过草丛的时候有蛇在他脚踝上咬了一口,那儿很快肿成紫黑色,走不动了,那就用爬,入魔似地往前爬,爬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再被雨水冲散。
他最后一次得到了上头的眷顾,在生命的最重点,他终于看见了记忆里的别墅大门——用他那双被灌木枝条划伤,被血染红了视线的双眼。
那不过是五百米左右的一段路,他却要花上一个小时才爬进了院子。
他已经看不见了,但他知道这儿是他的家,家里有记忆的味道。
他想睡了,蜷缩在院子里,任由鲜血不断从全身的伤口流出,混合着雨水着渗进泥土。
他本该就这样死去。
可是就是这半身的血,这半身与凌启同样拥有引灵之力的鲜血,唤醒了岐槡。
后来的许多时间里,岐槡一直都像今天一样燃烧自己为数不多的力量,无底洞似的支撑着凌航早该结束的生命。他们就待着这座房子里,一起走过了数个年头,直到他和它都快到极限,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它不想到此为止,所以选择以卵击石地对上了邑,仅仅是因为只有邑的力量能填补它的缺口,才能让它继续支撑凌航。
“所以你会觉得是邑强迫我……”凌启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被强迫的不是他,而是凌航自己。
凌航点点头,作为当事人倒显得淡然许多:“一开始就是这么觉得的,但我当时还不完全同意岐槡的做法,岐槡想叫我彻底放心。所以开发区那间钉子房里,你们被困的时候,其实我就在隔壁。”
凌启瞪大眼睛,就听凌航继续道:“不过那次你们根本没按照岐槡剧本发展,我看到的是它没有强迫你,你也没有表现出太多反感。奇怪的是感情看起来又着实不多,困了你们一段时间,反倒叫我更加动摇,所以后来岐槡只能带着我先离开。”
一切理不清的因果似乎瞬间都通了。当日岐槡的攻击性并不强,凌启一度想不明白设下那样一个局的意义何在,原不是岐槡想干什么,而是凌航在考察他与邑的关系。
凌航歪歪头:“再后面就是你知道的了。我与岐槡意见分歧,而岐槡力量薄弱也无从下手,拖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是最近我身体越来越撑不住了,昏睡了一周都不醒,岐槡才会拼死再次启用之前埋下的设计,利用尾羽变色推进你们下一步行动。然后在地底……我恰好苏醒,看到你果真是被强迫的,决定彻底放纵岐槡的行动,所以你们被引到这里。”
“那你现在,”信息量有点大,凌启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好一会儿才发得出声音,“现在身体怎么样了?应该还健康吧?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离死不远吧。”凌航轻松道,“也还好,我从许多年前就接受了自己随时会死的事情,能活到现在已经算偷来的。今天输给你的——伴侣?总之我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就当是给自己一个重新投个好胎的机会罢了。”
“……还有其他办法吗?”
“没意义了。”凌航摇头,“无底洞就是无底洞,就算用上护心鳞、用上尾羽,甚至岐槡去抢得那副原身,结果都不过是多撑一段时间,用完就又没有了。既然你与它是你情我愿,我便没有理由去害它。我只求哥你可以到此为止不追究,让我和岐槡好好走完最后一段路,后面我死了,他会自己离开的。”
凌启沉默。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发现从自己进入这座房子起,心口处就时常传来某种莫名的悸动,就像是身体里的血忽然变得滚烫,每条血管里的涌动都在诉说着狂欢。尤其是凌航说到他的血唤醒了岐槡之后,那种感觉就越发明显了。
他好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基因里的呼唤。
眼前这个人,是与他流着相似血液的手足,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与他拥有天然链接的人。
可是这个人脆弱得就像一缕烟,随时可能消散。命运逼迫他逃离凌启,于是那条血脉的线被狠狠拉扯、绷紧、寸寸断裂,叫另一端的凌启孤独又彷徨。
客厅寂静了许久。
久到挂钟上的分针都挪了好大一截,凌启才勉强消化完这份心情。他随手揉了揉僵硬的脸,重新接上话题:“你找过爸妈吗?”
“他们死了。”凌航重新趴回沙发,伸手牵住地上不省人事的岐槡,语气黯然:“都死在这座山里。抱歉,但岐槡的力量只够养活我了,所以一直没能将他们寻回来好好安葬。”
这倒是早有预感的结果,并不难接受。凌启无声地叹了口气,点头:“怪我没有更早找到,你不需要道歉。”
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个抚摸凌航脑袋的动作,凌启大拇指轻轻按在凌航头顶的发旋里,另外四指轻轻拨动柔软发丝。
凌航愣了一愣,这次却不再躲。
很久很久以前,哥哥也喜欢这般逗年幼的弟弟,这是兄弟俩心照不宣的秘密。
可惜已经过去太久了。
“好好活着,尽你最大的努力,好吗?”凌启轻声道:“剩下的交给哥哥吧。”
第67章
压抑的道别之后,凌启带上随身物品,把家交还给凌航和岐槡。
——虽然没什么用,但他还是给凌航留下了大部分药物和食物,空荡荡的背包背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出了门,径直绕到别墅后院,没什么困难便找到了地下室的入口。那入口通道不大,却意外的深入地底,凌启顺着阶梯往下寻去,摸索着走走停停,才抵达错落两层空间的最底下、一个半隔开的房间。
见到邑的时候,距离他进入地下室已经足足有二十分钟过去了,邑大概早就听见了动静,回头时并无意外,只是伸手示意凌启靠近。
凌启顿了半秒,将手放它的手心里,任由他牵引着走过去。
“这是……”
两三盏简陋灯泡胡乱挂在墙上,昏黄的光照亮了眼前奇景。这个房间显然不是地下室正经修建出来的一部分,更像后来人的胡乱挖掘,而且是纯手工的方式,目之所及尽是坑洼,墙角零散堆着几堆废土。
但其中最有冲击性的的,还属墙根处那具狰狞的肉体——
像鳄,又像蛇,大半身子仍然埋在墙壁中、土层里,人为挖掘只够让它露出小半侧脸与一只完整的前爪,目测起来比邑的原身小了许多,但对人类来说依然巨大。
甚至不用凌启猜,这从未见过的生物只有可能是岐槡的原身。
岐槡不像邑的原身那般只剩白骨,它依然有血有肉,甚至还有隐约的微弱呼吸,只是露出来的身体部分却无一处好肉。血淋淋的是新伤,粉嫩嫩是刚愈合的皮肉,除此之外还有大片或厚或薄的黑色血痂,零零散散覆盖肢体上。
可是从岐槡与墙体交界处仅剩的鳞片来推测,那些地方原本应该是被鳞片覆满,不说坚不可摧,至少不该遍体鳞伤。
“它……是怎么回事?”
凌启其实已经猜出来了,但还是下意识问邑。
“是它自己拔的。”邑答,“它的拟态不能直接链接原身,需要力量时,只能通过这种方法透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