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今天跑路了吗(94)
世上无难事。
他只需要会一招快刀斩乱麻,釜底抽薪就是了,那还要再计较这么多?
张鹤邻欲言又止。
宁离见状,纳闷自己难道当真闹腾得有些过了?这可使不得。便问道:“怎的了,张管家,难道连你也以为,我将行之给恼了?我又不是这等小气的人,随意闹脾气,你且替我给他解释一声,唔……”这样说着,话语还未落,又转变了主意:“算啦,不必你替我传话,等行之晚些过来,我自己与他说。”
话说到此处,又不知是想着了些什么,眼眸晶晶发亮,忍不住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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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位小郎君呀……可当真是个开朗明快的性子。张鹤邻心道,这段时日以来,自从城外别院处见着,就不曾有什么忧悒发愁,亦或是气恼发怒的。
却是雪天里一抹活泼泼的生机,热烈得很,教人不由自主也迁延去了脚步。
无怪乎主君这般上心呢……
他眉目流转,清新俊爽,那笑意将人将人也感染。
张鹤邻不由得也笑,先前的犹疑为难一扫而空,手中稳稳地将那木匣奉着,笑道:“宁郎君说的是,奴婢是个嘴笨的,传话也怕走了样,还是您亲自与主君说最好。”
宁离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倒是还有一件事。”张鹤邻双手微微一抬,说道,“奴婢冒昧了,只是还请问郎君,这盒中所奉,究竟是何物?”
“你问这个呀?”宁离拖长了声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个小玩意,兴许对行之的咳疾有用罢。”
57.2.
式干殿。
案上宣纸半展,墨色未干,淋漓字迹挥洒而下,定神看来,却是一派银鈎铁画,俊骨超迈。
裴昭掷了手中狼毫,怔怔看了一晌,一时 苦笑。平素不喜伤春悲秋,竟不知自己为何写起了这酸苦悲戚的词。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1]他心中反覆默念这一句,只道如今春不知何时归,人亦不知何时老。灯花空结蕊,从来皆伤情,终是将那字幅一抽,随手揉作了废纸。
也该是时候……送宁宁出宫了。
总不能当真把人给拘在宫里,冷清仓促的过完这个年。
只是从前并不愿细想,大抵是深处隐约有些抗拒作祟,拖来拖去便拖到了今日。原本还想着再留一留,如今也留不得了。
裴昭心下瞭然得很,最是洞察通明,十分清醒地忖着,待张鹤邻回来就宣旨,教这小郎君离了这深宫墙垣去。日后,也不必再召他入这净居寺来,至于山间毗邻的别院,或许自己也不必再去……
不入宫便不入宫罢,不愿面圣,那便不面圣罢,不愿侍奉君王,那便不侍奉君王罢。
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已迫得人入了建康城,又何必再逼人入樊笼中。
这小小少年在父亲膝下娇养长大,如今去国三千里,尚不知何等思念故乡的明月。纵使裴昭不能教他折返沙州,可总能教他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个年。
只是年后不得像现下这般惫懒散漫,总该有些王侯世子的模样。既然武道无望,不若另辟蹊径,教他去崇文馆入学。此外还需择一名师,好生教导,京中多腐儒,最是酸迂不通,那人选,还要细细挑挑。
转瞬裴昭心中便浮现数人名字,又各觉有不妥之处,一一划去了,不觉天光已过。
张鹤邻奉茶至于案边,却是见到了被丢弃的几方字幅,不免心疼道:“陛下,您这写得好好的字,怎么就扔掉了呢?”
“留着也无用,都烧了罢。”裴昭随口道,“……九龄呢?教他去问问,陈则渊还要在琼山学府待多久。他讲学倒是讲上瘾了,但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崖州。”
张鹤邻自应了不提,低眉顺眼的又奉上一物。
裴昭瞧得清楚明白,俊眉一轩,只问是何意。
只听张鹤邻请罪道:“奴婢去净居寺见了宁郎君后,他只道这木匣是特意送给您的,定要您亲手打开。奴婢实在是推脱不得,只得带回来了……办事不利,请陛下责罚。”
那只描金的朱红木匣,竟是原封原样的重回了式干殿。
殿内一时间无声。
片刻,只听得裴昭缓缓道:“鹤邻,你是料定了朕不会罚你?”
寻常人此时便该栗六瑟瑟了,张鹤邻却无惧,只道:“陛下当真半点不在意世子送与您的是什么吗?”略一停顿,又道,“世子一片赤忱,冰心可鉴,昨日说是要托您送信,实则是为了将这木匣送来,陛下心中,便没有半分高兴吗?”
这话实在僭越,裴昭脸色刹那间沉下,转目向张鹤邻,斥道:“好大的胆子!”
“……你在朕身边待久了,越发的不知道规矩,如今还学会揣测圣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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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犹如洪钟,说不得便是帝王之怒。
张鹤邻“扑通”一声跪下,深深叩首:“陛下若怒,皆是奴婢的过错。只是世子一寸丹心,皆是为了您思量,这是他千辛万苦搜罗来治疗您咳疾的良药。您便是对世子一腔真心弃之不顾,也万万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
“今日奴婢去净居寺时,世子原本高兴得很,一再追问奴婢,您看了吗,喜欢吗,用了吗?……待得世子见了那木匣,知晓您连看也没看便送还给他了,不知道有多么失望,当时便不说话了。还以为您将他给恼了,都快要哭出来。”
裴昭眉梢带寒,听罢冷笑道:“他性子最为活泼,这等小事也能惹哭他?你竟敢胡诌了来诓朕。”
张鹤邻叩首,分明做了欺君之事,面上却无惧:“陛下明察秋毫,洞隐烛微,确然是奴婢胡诌不假。只是当时在净居寺里,见得奴婢来时,世子确然眉清目畅,怡然舒朗。见如此,奴婢哪敢告诉世子,您连看一眼也不曾?……若当真说了,世子不知会难过成什么样。如今世子只当是陵光没有说清楚,因此才闹了个乌龙,此外一概不知。于是不厌其烦的叮嘱奴婢,一定要将这木匣送给您,要您亲自打开。”
“……陛下连看不愿看的这件事,世子不知道也好,否则,指不定又要与您生分。”
裴昭漠然道:“他少年心性,喜爱无定数,便是生分了又如何?”
张鹤邻匍匐在地,埋头叩首,张口间却道出一段不能言、不能说的深深隐秘:“……您原本就在意得很,如何又要说这种伤人心的话呢?陛下,您向来待世子别有不同,世子待您亦是至真至诚。当日别院一逢,便是金风玉露,陛下何必拒之千里?”
刹那间,裴昭面覆薄冰,已若山雨欲来:“放肆!”
雷霆之怒,辟易千里。
张鹤邻伏身在地,却不管不顾,直言说道:“若非如此,何又要将世子召入宫中来?”
裴昭冷声道:“只不过是大安宫有异动,想教他避开罢了。”
“是,若世子居在宫中,纵使上皇阴有筹谋,也不能将他作为筏子。”张鹤邻道,“……那为何陛下差遣了武威卫,将净居寺守得密不透风,唯恐有外人能钻空子下手?为何陛下又日日皆要去探望,亲自拟定了世子的膳食?为何陛下又将世子安排在您早年所居的院落,当真不是想要世子日日相伴吗?”
“……再早一些,陛下宁愿奔波也要去汤山别院,为世子折梅花,替世子摸根骨,连夜闯皇宫之事,也只作是不知。您从前并不爱花,今岁却在殿中插满白梅,当真不是爱屋及乌吗?”
“陛下分明对世子有心,世子也并非对陛下无意。两情相悦,岂非天作之合?您又为何却要避之不及、畏之如洪水猛兽……良臣猛将易得,而知心人难求啊!”
偌大殿内,只听得张鹤邻叩首之声,伴随低泣嘶哑,声声悲凉。
殿上人久久不曾言语,面色如雪,亦如霜。
彷佛庙中泥塑,皮壳虽在,神魂皆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