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今天跑路了吗(166)
宁离咕哝道:“天下的倒霉蛋总不能这么多。”
孙妙应嗤了一声。
仁寿帝在位十四年,若非被逼宫退位,恐怕还要在那御座上坐下去。可是这一位的行事,可是既沾不上仁、也谈不上寿哩。害了归猗不说,连自己亲生骨肉也舍得下手。
这宫廷秘药又不是大白菜,有了两个倒霉蛋还不够,还想要更多?就算有,只怕也没那个运气,活到现在了。
忽然听见宁离啐道:“这茶怎么这么苦!”
孙妙应劈手柄他手里的茶盅夺了,重重在边上放下,宁离顿时一呆。
孙妙应斥道:“芳蕊你说想吐,换了紫苏你又嫌喝着苦。苦什么苦?从前你不是这么喝的?我看你如今是在这宫里待久了,嘴巴养刁了,脾气也多了……再嫌苦你就喝白水去。回你那宫里,别来老头子这儿,让你那小情郎伺候你。”
宁离:“……”
他没想着孙妙应忽然爆发,一时间闭着嘴巴不敢说话。过往作为病人的经历让他下意识顺着医者,瑟缩得跟个鹌鹑似的。
“听见没?”
“什、什么……”
孙妙应简直想去弹他脑袋瓜子:“赶紧回去,和你那小情郎商量个章程,早些告诉我。”他正色道:“阿离,你总不会以为,时间还很多的罢?”
。
医者仁心,纵然嘴上说得不好听,但是宁离也知道,孙妙应其实是在为了他打算。
否则,人家好好地在夔州写着医经,又怎么会不辞劳苦、奔波至建邺呢?
可若是要他与裴昭商量……
耳侧彷佛又听见那清冽笑声,拥住自己的郎君眉眼温和:
——宁宁希望我怎么选?
宁离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出了尚药局,沿着宫道,走过朱红宫墙,经过琉璃碧瓦,明明已经见到了式干殿飞起的檐角,蓦地又停驻下脚步。
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就是如此罢。
想要去,却又不敢,终于在宫门外徘徊不定,忽然听见小内侍惊讶唤道:“世子殿下,您回来啦?”
宁离恍神,便见一个青衣小内侍匆匆过来,似乎是想要将他迎进殿里。
宁离道:“陛下呢?”
小内侍答道:“陛下还在两仪殿议事,如今还未回来。世子可是要奴婢去请陛下?”
“不必了。”宁离道,“你去与陛下说,我今日有事,不回宫了。”
脚步一转,式干殿都没有进,匆匆的又朝着另一处方向去了。
。
平芜尽处,辉煌宫阙,连绵楼坊。
自九层浮屠高处向下眺望,是望不见尽头的建邺城。落日渐渐熄灭,夜色逐渐升起,冷风一层又一层的吹过了浮屠高处,扑刮得人面皮生寒。
一群生机勃勃的百姓,一个等着春归的土地,一座看似平静的大城……这是帝京建邺,大雍宫城。宁离闭着眼睛,他坐在高|耸入云的浮屠顶|端,彷佛神魂都沉浸入了这片天地中去。
他听见日落月升,听见车轮滚滚、马蹄萧萧,听见晚风吹过林梢,鸟鸣归巢……彷佛有看不见的丝线,条缕交汇,在这座城池的地底汇聚,将城池笼罩。
倏忽间,他睁眼了眼眸,望向了南方。
苍蓝的暮色里,他听到了青鸟振翅的声响。
他轻轻地拈指成花,然而引而未发,迟迟不曾落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随心出手,还是再等等,由着那青鸟飞远。
耳尖忽然捕捉到了极轻微的脚步声,散落在暮色中,一下一下靠近,彷佛落在他的心上。
宁离垂落眸去。
他站得实在是太高了,以至于山林万物,彷佛都成了一片模糊晕染的颜色,然而在那深青的晕染里,他十分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个黑点。
……啊!
怎么会走来这里?
怎么不会走来这里?
他立在塔顶高处,那黑点便在平芜中等待,直到那天色愈深,风声愈盛,天寒当要加衣,夜深时露也重,那些个内侍,究竟是怎么伺候的?竟然由着行之一人到了这里来。
可是他不动,底下的人也不动,彷佛一尊凝望的雕像,不知怔怔的等待着谁。
宁离心中轻轻地被刺了一下,他原本并没有想过在今日见到裴昭。他遣了内侍撒了谎,没有想到,人竟还是寻了过来。
是在等谁?又能够等谁?
宁离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夜风吹拂过他的发丝,便如此刻心境般淩乱。他忽然间下定决心,便如孤鹤,飞身跃下,又像是一朵红云,缥缈无依。
而浮屠塔下的那人朝着他张开了双臂,风声呼啸,他就那样轻盈而不着力的落入了怀中。
宁离紧紧地抱住裴昭,将脸埋在微凉的颈窝,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他忽然抬头,却是有些怒意的:“你做甚么一定要在这里等我?”
不待裴昭回答,又追问道:“还敢朝我伸手,不怕把你撞得骨裂吗?”
“宁宁会吗?”风声里听见一句问话。
于是宁离更恼了,为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为着自己被看破。
“九龄来寻了我后,我又去见了孙先生。”
“……”
于是,喋喋的话语便止住,顿时间,不能够再问下一句。
裴昭说:“你不想知道,我的答案么?”
又怎么可能不想?可此时却不敢再问。
心绪起伏间宁离被挽住了手,裴昭牵着他,朝着前方的高塔走去。宁离困惑而茫然,不知他为何有如此举动。
归喜禅师正在高塔之下,见得两人来,枯皱面目上闪过些许叹息,终于行礼。
地砖冰冷,塔内久无人气,透着一股灰败的霉味。裴昭提着盏灯笼,带他向下,那彷佛是去到了地底深处,不知走了多久,彷佛还能听见顶上轻微的水声,潺潺流动。
宁离蹙眉,他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那竟然是令他不舒服的。
鲛灯一盏又一盏的亮起,终于照亮了眼前这方空旷的大殿,无数石刻盘旋蜿蜒,那是古老的阵法,从此处中心,朝着四方辐射。
心中突兀的闪过一个念头,宁离陡然回头,满目愕然。
第104章 烧春 山河永固,天地皆春
104.
他不是个傻子,连这也看不出来。事实上,九州天下,一直流传的有说法,在建康宫的深处埋得有大阵,那是用以制约闯入帝京的无妄境。
夔州白帝城便立有大阵,宁离曾经去过些山门,隐约也有感应。他猜测世上各处宗派怕是都有此传统,只不过是威力高低罢了。
帝国中心,帝京建邺,又怎么会毫无防御、四处透风?
只是他没想到,裴昭会带他到这里来。
宁离道:“……这阵法,看着似乎有些年头了。”
裴昭随意道:“是,当年太|祖亲自设下,一直传到今日。说什么可教‘山河永固’[1],不过从来没发动过,大抵也是说来唬弄人。”
他目光沉静,彷佛是笑了笑,几许轻嘲:“江山代续频仍,便大雍前也是几代乱世,哪有能千百年稳固的皇朝?”
宁离目光掠过石刻沟槽,心里却知道,那半点也不是唬弄人。
他心中有轻微的颤栗,一声一声蛊惑着他,要他步上那坚硬的石阶。可他心中还有清明,右手轻攥,指尖掐在掌心,教他眼眸不动。
宁离低声道:“‘山河永固,天地皆春’[2],行之,你不该带我来。”
“哪有什么该不该,来便是来了。”裴昭轻轻一哂。
他要牵着宁离上前,宁离却不曾动。掌心手指温|热,却固执的停留在原处。
裴昭蓦地侧首,眸底幽黑深邃,无声凝望。
不会是惧,也不曾是怕,只怕换了旁人早已是心潮澎湃、喜上眉梢,恨不得立时上前将那大阵握在掌中,而眼前的小郎君,足下却似生了磐石。
若在阵外,兵锋所向处,这当是无上杀器,足以教无妄也心生忌惮。
可身在阵中,阵眼近在咫尺,想要毁掉也是轻而易举,不过弹指一挥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