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今天跑路了吗(115)
第67章 却鬼丸 黄泉竭
67.
花窗之外,天光明亮,石道小径早已经扫撒得干干净净,唯有沁人的冷香,透着雪后初霁的明朗。
宁离贪睡一宿,总算醒了,耳边听见叽叽啾啾的鸣声,抓了枕边的两样果子,一拂幛幔跳了下床。抬头立刻见得窜出的黑羽白腹小隼,莽着脑袋撞过来。
“诶诶诶……不会少了你的。”
“芝麻糊,慢些!”
他拢着荔枝、橘子,连着白腿小隼一并拎到了花架前,那小隼总算是提溜着爪子稳正了。
宁离险些叉腰:“吃吧你,我有骗你吗?贪吃鬼,真馋!”
冬日里天气冷,那两样果子虽不曾用冰镇着,瞧着也算是新鲜。宁离不知芝麻糊有多大的肚腹,竟然雄纠纠、气昂昂,把一整个橘子都啄了个干净,等它还要去啄第二只,他立刻就将这小隼揪住了。
“贪食,顽皮,不好,不好!”
院子里喜气洋洋的,吉利话一连串的冒,然而主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宁离没见着人,不禁有一些失望。
侍从取了黑梭梭的丸子来,笑吟吟道:“宁郎君,且先来驱避驱避鬼魅。”
宁离嗅着些稍显刺激的味道,奇道:“这是什么,彷佛里边儿有雄黄?”
侍从笑道:“宁郎君好眼力,这是以雄黄丹散二两,与蜡调和成的却鬼丸,您戴在手上也使得,服下也使得,可以驱邪避鬼。”
入乡随俗,想来是建邺这边的习惯。宁离取了一枚却鬼丸佩在手上,又问道:“行之呢,怎么不见人?”
侍从抿嘴笑道:“主君便知道您要问,嘱咐奴婢转告您,家中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晚些时候他再回来。”
宁离应了一声,不期然的,却想起了昨夜里裴昭与他讲的故事。裴昭家中,如今还有谁呢?是那不慈不爱、不闻不问的父亲,还是那不友不悌、犯上作乱的庶弟?
总归都是一样的糟心。
那两样人,大过年的去见了,都觉得晦气。
他再追问时,只见得侍从摇头:“那便不知道啦!主君只吩咐奴婢,好好侍奉您,宁郎君不若先去玩耍些时候……”
没得到答案,宁离也不气馁,他心道裴昭家中只怕是复杂得很,这等年节时候,指不定还有许多难缠的人物要应对,真心实意的不多,刻意添堵的不少,思来想去,都是一笔令人头痛的烂账哩。
既然现下人不在,那暂且先放在一边,他又问侍从要了笔和纸来,铺在桌上。
侍从凑在一旁,好奇道:“宁郎君是要给谁写信么?”
宁离“嗯”了声:“对,也该给家里写信了。”
实则一封写给阿耶,一封写给师父。他想了想,又忖了忖,提笔写自己已经从净居寺里出来了,在里面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大概是行之给他求了情,以至于陛下都没有为难他。又说在净居寺里遇到了一老僧,一沙弥,还有……一故人。
可是那位故人……
他其实是想婉婉转转的试探些个,旁敲侧击问一问,可是搜肠刮肚,却凑不出来什么词儿。越想眉越蹙,越想心越愁,到最后,干脆是把笔都搁下了。
这可得怎么问呐……
千回百转着,愁肠百结着,实在是想不出。
侍从说:“郎君写好了么?”
宁离叹气:“没有,我心里愁着呢。”
侍从又问道:“郎君日日都笑着,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令您发愁?”
宁离更加叹气了:“真有的呢。”
侍从开始出主意:“既然如此,郎君何不把皮球踢回去,干脆让别人愁?”
宁离听得一点头:“你说的倒是有些道理。”
对呀!
死道友不死贫道,为什么要他做发愁的那个呢?明明将他瞒着、不告诉他真相的,是阿耶与师父啊?自己被蒙在鼓里团团转了十七年,如今刚知道真相,正是应该气势汹汹杀上门,要他们好生辩解一番才是!
如今,人是去不了,但是,信还能送达。
宁离喊道:“换笔!”
换了一支熊毫,提笔落字,直抒胸臆。
洋洋洒洒,终于写罢,等那信笺干一些,便亲自封好,请人送到墙那边的别院里去。
侍从有些不解:“郎君为何不亲自去呢?如今正是旦日呢,想必府上也想念您的紧……”
宁离顿时一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唉!
他昨日远远的瞧见了,也没有去见姚先生,说不得,心中就生出来了一点儿愧疚。今天醒过来,那愧疚就更深了,近乡情怯大概是如此罢,还是让他再磨蹭些时日。
宁离叹气道:“我撒了一个谎,这下子要说好多个来圆。唉,还是教姚先生以为,我还在净居寺里头罢。”
至于这黑锅……
宁离少不得对宫中的那位陛下说一声对不住,只得请他来背一背了。
总归心上的大石头卸下了,轻松的很,转念,宁离又想着去院子里折一些梅花。
那梅林他是已经去得很熟悉了,一路行入,无人之境,见着些积雪落在枝桠间,并不曾落下。石径之旁,红梅白雪,傲然淩霜,两色相宜。
再过些时日,就要入春了罢……
也不知道等这些花儿都谢了,树上有没有梅子可以吃。
不过梅果、梅酒都还早着,眼下,先精心挑选了两枝。那雪粒淩淩的浸人,宁离并不觉得冷,抖落了雪片,抱在手中,重又寻了石径出来,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晃眼间似乎见着了个灰色身影,头上光洁,依稀是一位老僧。本以为是看错,再定睛一看,顿时分辨了出来。
那当真是归喜禅师。
可是这位禅师,怎么不在净居寺中,反而来了这山间的别院里?
他是前来拜访的吗?是行之的客人吗?
宁离脚步悄微藏着,站在梅树后。
若果说还有谁能知晓当年的旧事,除却阿耶与师父,定然也还有眼前的老僧。论到底,若不是昨日无意间听得他祭拜,恐怕宁离还要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归喜禅师当是归猗的师兄。
然而宁离脚步踌躇着,却有几分罕见的不敢向前。昨日那对话乃是墙角之外偷听的,本就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归喜禅师那样说,定然是不知道自己在隐蔽处,否则,哪里会说这些。
再者,归喜禅师……应当也不怎么喜欢宁氏,前番的几次相处,也能感觉出来了。
既然如此,他不若也装着不知道罢。
从梅林里出去的小径还有许多,宁离转身便要换一条道,然而离去之前若有所觉,回头一望,果然见归喜禅师正将他望着。
退了好些步,那灰色的僧衣也离开了视线,可依旧觉得那道目光,仍旧落在后背上。
归喜禅师为何要这样望着他?究竟心中又在想些什么?这位禅师脾气古怪,说话也古怪,其实不是很令人想要靠近的。可他到底是归猗的师兄,想必从前两人在净居寺里时,归猗一定多得他的照拂。
老僧祭拜之时,伤感语调彷佛还在耳边,声音嘶哑,不掩怀念。宁离犹豫了好些时候,还是转身,沿着最早选定的小径。那尽头,灰色僧衣果然还不曾离去。
宁离作了揖,说道:“大师,外面才下过雪,冷得很,你还是先进屋子里去罢。”
归喜禅师心中微讶,他在这梅林间其实并未做指望,浑没想到,宁离竟还会原路折返,还会开口劝他入屋避寒。
但此番老朽身躯,早已不畏惧寒暑。
他心中微微叹着,面上并不显,只打量着这去而复返的小郎君。一身雪白的狐裘,通身并无金玉装饰。头上用一根朱红的带子扎着,眉目宛如冰雕玉琢,眼眸澄澈,神采莹然。侧首间怀抱的两枝梅花曳曳不定,却像是云上天宫,烟岚雾气里莳花的小仙君。
仙姿佚貌,莫不如是。
他生的确实是很像师弟,只是眼形要更加纤长些,还有双眉微微斜挑,应是随了宁王。